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四)


        夜分已深,外边天气甚凉;尹妈叫我进房中坐去。我同她进了我的居室,同她坐在地板上面——朝鲜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寝,还存着我们古代的遗风呢。尹妈取了封书信来,我接在灯下看是:
        母亲! 儿今放羊回家,在这羊栏旁边,拾得一封书信;明明
        是父亲遗失的。因为是已经开了封的,儿便把那内容取来
        一看——呀! 母亲! 儿不看犹可,看了之后,早令儿魂飞魄散!
        母亲! 儿今已决意救我子爵一荑妹一父亲。儿不忍我父亲犯出这样大不义的罪名。儿想父亲定已来在寺中,儿却四处寻之不得。母亲! 儿想此事声张出来,不仅父亲一人的攸关。儿今夜里要在寺中巡逻,能私下的把父亲吓退,最为上策。
        母亲! 倘若儿万一是死了的时候,母亲! 你切莫悲哀!儿想生为亡国之民,到不如早死为快。
        母亲! 时间已迫,不能多写,密书阅后,请火化之! 抽屉中有日记二册请交荑妹惠存。


        儿子英跪禀


        另外还有一封是:
        石虎鉴,
        十日不得见矣。君可于今夜来寺,我在房中内应,能一网打尽最好。诗笺一张,明明是首反诗。成功之后,快拿到长安寺中宪兵队去自首。有此一诗,便是赎身的符箓,切急勿误!
        

闵李氏 六月十一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土崩苗已死,炎阳心正骄。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涛。安得鲁阳戈,挥汝下山椒。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长昼漫漫何时夜,
        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 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道:
        “这其中的情节,客人! 你可是明白的了。——我那英儿, 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日的晚上 (朝鲜人便是现在也大概是用阴历)死的。那天午饭过后,来了一位静安寺的沙弥,面交石虎书信一封。石虎随即出门去了。我只以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过后,他才踉踉跄跄跑了回来。不多一刻,又听得有人叫门。我出去打开看时,两个寺僧向我问道:
        ‘尹妈妈! 不好了! 你的令郎被人杀了!’
        我听了这最后一声,便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石虎他也像听见了;从房里跳了出来,叫着:‘杀错了!杀错了!’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我也一直跑到静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儿的住房里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写着‘母亲亲启——子英’六个字,我把来抄入怀中;忙朝人声嘈杂处跑去。待我找到英儿的时候,只见他满脸都是血; 他的心窝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简直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晴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个恶梦。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里。小姐坐在我的旁边,已哭得两眼通红。我才伤心痛哭起来。我待欲起身时,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瘫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动颤。小姐见我苏醒了转来,忙俯身来安慰我。我越发伤起心来,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妇进得房来。子爵说道:
        ‘英儿不能不就殓了。石虎总不见个影儿。’
        我听了,才知道他并不曾来寺。我忽然才记起英儿的遗书来; 请小姐从我怀中取出,递上子爵。子爵拆开看时,另外还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书了。李夫人随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儿的遗书读完了之后,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来她定是去取日记的了,后来倒果也猜着。李夫人的密书,我不曾火化得,颠转请子爵看了。子爵气上加气,是不消说的。子爵闷了好半天,叫了几声英儿哭道:
        ‘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国家出力,谁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 我还有甚么心肠,再……?’
        佩荑小姐从外跑了进来,报说李氏夫人在英儿房中自杀了!……”
        灯芯将尽,惨淡不明。尹妈抽簪挑灯,息了一会,再说到:
        “李氏夫人同英儿的坟墓,都在静安寺中。我在寺里足足睡了七日,倒也慢慢的好了起来。我那石虎他自从那晚去后,便永无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死了。我好了起来,本想留在寺中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万分不肯。子爵已经落发为僧。倒亏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儿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领承看管。客人! 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亲自牧羊的缘故了。你说可怜不可怜呢?小姐常对我说,自从英儿死后,大小羊儿,总是不肯十分进食。几年之内,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儿每死一匹,小姐总要伤心一场,还要在英儿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我想我那英儿,他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十分寂寞呢。”
        

(五)


        听了尹妈一夕话,翻来复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静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坟墓。墓前有道墓碑,上题“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前的周围,果有无数的羊冢。又恍惚我日间所见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祷。
        坟台全景突然变成一个舞蹈场! 场之中央,恍惚有对妙龄男女裸身歌舞。两人的周围恍惚有许多羊儿也人立而舞。又恍惚还有许多狮儿、豹儿、虎儿,……也在里面。——
        恍惚之间,突然来了位矮小的凶汉,向着我的脑壳,飒的一刀便斫了下来! 我“啊”的一声,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冷汗;摩摩看时,算好到不是血液。只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好拜辞了尹妈而去。似这样断肠的地方,伤心国土,谁有那铁石心肠,再能够多住片时半刻呢?


        (录自1919年11月15日《新中国》杂志第1卷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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