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赏析]
《伤逝》是以涓生个人手记的形式写出的,抒情成分很浓,充满着凄凉,感伤的情调。它一开头就这样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那种椎心的悔恨,那种刺骨的悲哀,贯穿全作,十分揪人心肺。读罢之后,不能不使我们感到心情沉重,不能不引起我们的痛苦与深思。为什么涓生与子君的命运会这么悲惨?他们要改变他们的命运应该怎么办?这是最上乘的文学作品才能具有的力量,思想的深刻性与浓烈真挚的感情密切纠结融合在一起,互相渗透不可分拆。一切真正的文学作品照理都该如此,但实际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只有少数像鲁迅这样的伟大作家的作品,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从《伤逝》这篇作品问世之日算起,到今天,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谈论过它,对它作过各种研究了。在这众多的评论研究之作中,除了周作人因为与作者的特殊关系,别有会心,他的意见独树一帜,可以暂时不论。茅盾则把这篇作品与《幸福的家庭》比照起来谈,而说:“《幸福的家庭》所指给我们看的,是现实怎样地嘲弄理想。《伤逝》的意义,我不大看得明白;或者是在说明一个脆弱的灵魂(子君)于苦闷和绝望的挣扎之后,死于无爱的人们的面前。” (《鲁迅论》)除了这两家之外,其余所有的评论研究工作者,几乎绝大多数都是众口一辞地认为这是对涓生和子君这类未能与工农群众结合的知识分子的批判,批判他们心灵上的空虚,行动上的软弱和动摇。
我想,在我们判断和论定一篇小说作品的思想意义之前,必须首先弄清楚其中的故事情节的发生发展经过,以及它的结局;必须理解作品所涉及的全部内容。既要有一种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又要从自己的真切的感受出发。缺乏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和不从自己真切的感受出发,都容易使自己走向主观臆测,或者先入为主地用一种已有的现成结论来代替切实的分析。《伤逝》的情节很简单:涓生与子君相爱,并且实行了同居。但他们的结合,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生活十分艰难。后来涓生的感情也起了变化,明白地向子君说出他已经不再爱她了。最后,子君就伤心绝望地在无爱的人间默默地死去了。子君死后,涓生虽求生之心未泯,仍想挣扎,但前路茫茫,不知该向哪里跨出他的第一步。如果我们要用几句最简单的话,客观地概括《伤逝》的内容,大致可以这样说:《伤逝》写的是涓生与子君对恋爱与婚姻自由的追求,这追求最初已经获得成功,但终于还是失败了。
涓生与子君的追求,最后怎么会以失败告终的呢?作品表现得很清楚,其根本原因是由于社会的迫害。他们这种不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自由结合,私自同居,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的。从他们一开始相爱,周围的“老东西”和“小东西”就在用一种异样的神情不断地窥视着他们;他们走在路上,也时时会遇到投射过来的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 寻找住所时又往往被托辞拒绝; 子君因此而和她的叔父闹翻并为她的父亲所摒弃; 涓生也不得不与他的许多朋友绝交,进而并终于被局里解职。后来,在生活的重压和煎逼之下,他们间的爱情也终于无法维系下去了。所以,他们的追求之终于走向失败,其根本原因显然是由于社会对他们的迫害。
但《伤逝》这篇作品所着重的,并不在于写出社会是在怎样地迫害着涓生与子君,而是在于写出涓生与子君怎样面对社会加给他们的迫害。它是以涓生与子君作为分析与解剖的直接对象的。当时社会的黑暗腐败,专制残酷,只是作为他们活动的社会历史背景而被揭露着,抨击着的。然而这种揭露,这种抨击,又是何等的深刻,何等的有力! 作为一个伟大的民主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鲁迅,他是任何时候都决不会轻易放过残害人民的封建专制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在他所有的小说作品里,他的愤怒和仇恨,几乎毫无例外地总是集中在、着落在它们的身上。《伤逝》真是少有的现实主义杰作,现实主义文学的激动人心的力量,在这个作品里,可以说已被发挥到了它的极致。
那么,作为作品正面刻划、直接解剖的对象的涓生与子君又怎样呢?作品对他们的思想心理、内在感情,有着十分细腻的描写。从他们的言论和行动当中,我们看到他们是纯洁而善良的,有着美好的愿望和合理的追求,但他们的心灵却十分空虚、十分脆弱。在社会的迫害面前,他们是那样地显得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眼看着自己日益陷入悲惨的深渊而竟无力自拔。他们怎么会这样的无能呢? 处在他们这样的境地,他们究竞该怎么办?鲁迅是怀着深深的同情和无限的伤痛来展示他们的悲惨遭遇的。他对他们当然是有不满、有批判的,这不满和批判就隐含在、寄托在对他们自己的言行和内心感情的细致的刻划中。他对他们的命运非常关怀,他虽然并没有为他们出谋划策,并没有为他们正面指出一条出路,但通过他的包含感情的描写,却十分有力地叩动了读者的心弦,引起了人们的痛苦的思索。各个不同阶层,具有各种不同思想文化背景的读者,从作品所展示的生动画面和作者渗透进去的深厚的感情中,必然会各自作出合理的回答的。《伤逝》是一篇描写知识分子的作品,关于知识分子的道路问题,毛泽东曾多次作过十分精辟的论述。人们在分析《伤逝》的时候,很自然地会把它同毛泽东的有关论述联系起来。也只有联系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的论述,我们对涓生与子君身上的弱点,才能看得更深刻,才能明确地为他们指出一条正确的出路——与工农群众相结合。
事实也确是如此。一个不愿与社会妥协的人,处在像涓生和子君那样的冷酷的环境里,要不把自己的命运同被压迫者、同广大人民群众的命运联系起来,不断的与旧社会、与传统的恶势力进行斗争是活不下去的。所谓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相结合,主要的是要明白自己的命运和工农群众的命运的一致,把为改善自己的命运的斗争,同为改善广大人民群众的命运的斗争结合起来,而且要唤起群众和自己一同斗争的意愿。涓生和子君所追求的恋爱与婚姻的自由,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人问题,而是个社会问题,它牵涉到整个社会制度。封建的社会制度要是不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风尚习俗,也就难以改变。涓生和子君们就将为这个社会所不容,他们的悲剧就将不断的上演。所以,涓生、子君以及广大青年群众,为要求得到恋爱与婚姻的自由,就必须推翻反动的封建思想的统治,改变黑暗的专制制度。这是必然要得出的结论。但涓生与子君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以为他们的个人幸福是可以脱离大众而获得的。当他们结合起来以后,就以为这种幸福已经取得了,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特别子君是如此)。他们的生活就在安宁、幸福中停滞凝固起来了。就这样,他们既被旧社会所排斥,又未与新的进步力量取得联系,而自己的物质生活既十分艰难,精神生活又日渐空虚,这种局面怎么能持久呢?他们就像是驾着一只小船漂流在茫茫的大海里一样,子君却想在这样的小船上做起甜密的美梦来。涓生虽然知道在这样的小船上美梦是做不成的,虽然知道这只小船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但他并不积极的想法如何与子君一同和风浪作斗争,如何与别的船只取得联系、配合,而是只想着如何才能摆脱子君,好让自己能够独个儿轻快地前进。这样,他们的结局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子君为了要与涓生结合而与社会斗争时,她是勇敢的,大无畏的;似乎传统的力量,社会的俗见,并不能限制她,束缚她。然而,她其实还是受着传统的力量与社会的俗见的支配的。传统的力量是这样的巨大,它已渗透了子君的灵魂,子君已不觉得它是一种外在的与自己对立的力量,自然也就想不到要与它作斗争了。当她与涓生结合后,她所为之而奋斗的目标似乎已经达到了,她终于和她所爱的人结合了,这当然是一种幸福。但怎样来保持并且发展这种幸福呢?在这个问题上,她却完全做了传统思想的俘虏,做了习惯势力的奴隶。她是按照旧社会的贤妻良母主义来对待涓生,对待家庭生活的。养养鸡,烧烧饭,做些好吃的东西给涓生吃吃。她不知道这种贤妻良母主义,是统治阶级所乐意提倡的一种道德观念,是他们维护统治秩序的工具之一,不但与她的利害相冲突,而且像她这样的人,即使想要实行也是不能够的。她以为与涓生结合了,她就已战胜了社会,社会也就不再来迫害她了。事实上社会不但没有战败,更丝毫没有停止对她的迫害。她已被社会掷入了冰窖之中,包围着她的是轻蔑与冷酷。而她所有的唯一能够抵御这种轻蔑与冷酷的力量,就只有她对涓生的爱。当涓生明白宣告他已经不再爱她了以后,她自然就只有走向死亡这一条路了。
涓生对社会的认识自然不像子君那么糊涂,他始终清醒地感觉到社会对他们的敌意和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他也无意向社会低头屈服,他一直在迫切地追求着摆脱困境的出路。他所追求的出路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在他眼面前涌现的有各种不同的场景: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等等。这就是说,只要能帮他走出困境,不管是渔夫,兵士,投机家,教授,甚至强盗、小偷都可以。这样的幻想,曾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在他头脑里出现。可见他所希求的只是一条维持生计的出路,只是争取能够活下去而已。他并没有任何比这更高出一点的理想。直到最后,他还只是说:“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至于究竟应该跨向哪里,并不明确;对他来说,也似乎并不重要。所以那种认为涓生比较清醒,会走上革命的道路的说法,只是一种可能的猜测而已,并无充分的根据。从他最后所说的他将以遗忘和说谎为前导这句话来看,他多半只会成为一个愤世嫉俗者,要想成为一个革命者,恐怕还得翻几个筋斗才成。
《伤逝》是一篇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对男女两位主人公对待爱情的态度、心理,有着细致入微的描写。子君对涓生的爱十分纯真、执着。在爱情问题上,她是坚决而勇敢的,无所畏惧的。对她来说,似乎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涓生虽然也爱子君,但他比较理智。他知道:“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他是把生活摆在首位,当生活与爱情不能两全时,他就自然只有牺牲爱情了。他这种对待爱情的态度,在子君是不能够理解的。她觉得怎么能够把生活与爱情对立起来呢? 既然相爱了,就应该甘苦与共,生死以之,无论什么外来的打击,都不能把他们分开,像梁山伯、祝英台等人就是如此,更何况只是物质生活上的一点艰难呢。但在涓生,却也自有辩解。因为他后来觉悟到他对子君的爱,只是一种盲目的爱。既然有了这样的认识,自然也就难以继续再爱她了,抛弃她也就不足深责。所以,虽然他们失败的根本原因是由于社会的迫害,但他们爱情的破裂,其原因却只能从他们自己身上去找。因为社会的迫害顶多只能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却无法剥夺他们的爱情。作品对这两个人的思想境界,感情深度和道德勇气,都有十分细腻熨贴的表现。它显幽烛隐,直入两人的内心深处,把其中最隐秘的角落也给照亮了,因此使得细心的读者早就感觉到涓生对子君的爱情,恐怕难于长久维持。而子君对涓生的爱,虽然是那样的专注深至,但其内容却十分空洞虚幻,不切实际,真只是一种“盲目的爱”。那么,最后必然也是总归要幻灭的。作品在这方面的许多深刻细致的描写,十分耐人寻味。这里就不多说了。
但对《伤逝》这个题目,却还想略说几句。中国人对妻子的悼念习惯上称为“悼亡”,对朋辈才用“伤逝”。子君实际上是涓生的妻子,但没有取得妻子的名分,那个社会并不承认她是涓生的妻子。当涓生在走投无路,求告无门之际去访问他伯父幼年时候的一个同窗时,正是从这位先生的嘴里,他才第一次听到子君已死的消息。可是这位先生在提到这一点时,他是怎么说的呢?他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口来:“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吧,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可见他是不承认子君是涓生的妻子的。当涓生再问他子君究竟是怎么死的时,他的回答更是极其冷酷无情:“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在他们眼里,像子君这样伤风败俗的女子,是决得不到半点同情与尊重的。但在《伤逝》的作者鲁迅那里,对她却有无限的同情、无限的尊重,对她的悲惨的死亡,更有说不尽的伤痛。作品最后,写那只子君心爱的小狗阿随,本来很久以前就因为实在养不起它而早已被涓生蒙起头推在西郊的一个土坑里了。在子君死后的一天,它忽又拖着疲弱的半死的身子,摸索着跑回吉兆胡同来了。看到了这条满身灰土,生命已经垂尽的小动物,涓生不禁心都一停,他实在有点受不了了。连阿随都知道要不顾一切摸索着找回来,何况子君? 可子君却永远回不来了! 即使子君还没有死,非常渴望能够重新回来,她也没有阿随那么自由。因为她毕竟是人,人总有人的尊严。虽然在那个社会里,她并没有取得人的价值。但对我们来说,子君尽管浅薄庸俗,心灵空虚,但她是纯洁的无辜的,她的悲惨的遭遇,不能不引起我们真诚的哀悼。而涓生,虽然在经受不住生活的重压时,只想摆脱子君,但子君死后,他的悔恨与悲哀,是那样真诚,那样沉痛,也十分令我们同情。何况他毕竟是一个善良的、正直的青年。正因为这两个人是这样值得同情,所以他们的命运、遭遇,才那么牵动我们的感情,这篇作品才有那么巨大的艺术力量。这也是跟作者鲁迅的博大的胸怀、深刻的思想和描绘表现的技巧的高超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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