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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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傍晚,夕阳已经收敛了余晖,黑暗如轻纱般的渐渐笼罩着大地的时候,吉顺从忘忧轩乘间逃了出来,走出西门,便沿着溪流走去,穿过那细沙铺成的锦地,走入将近残败的柳林当中。他的心神已如柳林中栖宿着的飞鸟一样,在一瞬间以前,被他惊逐得飞翔天外了;他现在的身躯,正如萧萧的残柳。他想起刚才赌场中的情形,他想昨日三层楼的快饮,他想起家中妻儿们的现状和未来的命运,他想起自己前途的绝壁和危崖,……他想到他一切为大力的巨神之手所播弄,所支配的命运,他几乎向天哀哭了,他于是颓然的坐下。夕阳收尽了余晖,大地全给黑暗吞没;吉顺深深的葬在这浓厚的黑暗之中,除了围绕着他,而为他微微点头叹息几枝柳梢以外,便谁也不知道了。
吉顺与小平们昨天在这三层楼畅饮了下来,便又走回忘忧轩中,预备第二回的大赌。他一直经过了漫漫的长夜,只是不曾有过一次稍可惬意的胜负,他的心里便异常的纳闷。酒力早已醒了,疲倦如偷人胸中潜伏着的心贼,频频向外攻击。小平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在台边的床上,呼呼酣睡的声首,时穿入赌徒们的耳孔。 金夫便不由自主的骂人, 上下的眼睫毛一连��了几映之后,便无神的钉住任何一处呆看,面色怪凶狠的。
正在这个人疲马乏,精神困倦的时候,吉顺的手气忽然‘红’了起来,一连赢了两场。陡然间,金夫也振起了分外的精神,在吉顺的背后一掣,又轻轻的在他的耳边一说,他俩便十二分的得意。
虽然不能够大赢,但这次赢来之后,一定先为暂时结束,不让它再有脱网逃回之危。
他俩心中都在这样计划着,便欣欣然现于喜色。
但是,事实却正是相反哟! 吉顺的最后的重注,却出于意料之外,被敌家揽了过去。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加在他们的脑门上,他们已忘了一切智力的抉择的制上,热火就在裂开的脑门涌出,他们是狂迷了。金夫立在背后只是放声瞎骂,吉顺就无主的重新压了一个重注——这差不多是一个最后的孤注了;但是,又被揽去。他们是好像很相信盈亏消长的道理,盛极之后,必有一次衰歇;而敌家这一次衰歇的降临,又被他料定在这最近的时机中,无论如何,应该紧紧地追逐着这个时机,不可让它轻便地逃过。但是,一切的发生,好像都有大力那边在指使似的,吉顺们终于败到不能收拾残局而负了敌人几十元的赌债了。当时收束了赌具,吉顺的灰心与反悔,便如两枝钉枪,在他的眼前如蟒蛇般的乱滚。他无力的躺在小平的身旁。赌徒聚集在他的面前,问他清付赌债的日期。他又挣了起来,把他们抢白了一顿,“做得鬼成怕要没羹饭吃?”他说他是不会少了人家的债的,怕他的都是小胆鬼。他见那些赌徒,不敢有第二句的说话,便又躺了下去;翻了一个转身,就呼呼的睡熟了。
吉顺醒来的时候,小平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四面的看了一下,第二的赌场已经掌上了灯火,人们的精神,已全副注在桌上的赌牌上,没有半个人注意着他;赢了他的巨款的赌人,已一个不在那里,大概同吉顺们昨天一样的跑到三层楼去吃凯旋酒去了。吉顺便在那个时候跑了出来,他觉得四周都没有他的路,许多难堪的思想又如逐臭的苍蝇一般麕集在他的胸次,挥去又立刻聚了转来;他忽然好像有人告诉他似的,便走到柳林深处坐下了。
秋风在疏柳梢头萧然地掠过,空问便轻轻的飞下几片落叶,秋晚的凄凉,唤醒了吉顺昏迷的睡梦。他十二分的错悔,错悔昨日不归家一趟,先抽下几元钱在家里零用;他十二分的怨恨,怨恨金夫们没有劝他不要下这样的重注;他又十二分的恐惧,恐惧着他们的索债之难以应付,致丢了他一向在人们面前的面子。
他顺手搔起一把轻松的细沙,就恨不得尽量的把自己堕落的身躯埋葬。柳林外涓涓的流水在响,柳梢头的碧天,已嵌上一颗颗闪烁的明星,四周觉得无限的扩大。忽然有一声惊人的哀鸿,顿然间感到万籁的阴森,周身不由的发了一个寒噤。孤鸿在他的头上飞过,羽声霍霍然,向着吉顺乡村飞去,这正似吉顺现在的处境的写照,又好像象征着他妻子未来的运命。他把手中握着的那把细沙散开,无意间又触着一片落叶。他从落叶推想到钞票,从钞票推想到洋钱,他又不由得在沙上乱爬;他希冀着,万一能够发现一些财宝。远处村狗的吠声,忽然随着柳梢的秋风送来,他爬着的手,便稍稍的停下;在他的心神当中,那只村狗是已经发觉着他在发掘而且偷盗人家埋葬着的财宝了。
他立了起来,走出柳林,穿过芦苇丛,才踏上大路。他向着自己的邻村一步步走去。远处的树桩,好像许多蹲立着或是佝偻着的人影,对他指手划脚的乱骂。他在卑薄自己的堕落,对不住自己,对不住祖上。在他村庄的入口,有一株阴郁的老樟,秋夜的树叶是分外响得凄凉,他的一身不觉恐惧起来。他放快脚步,匆匆的走入街头,却又引起群犬追逐着的狂吠。村上的人们,有的已经熟睡,有的还有一丝丝的灯火从壁缝中透出,正如他们灯前的喁喁私语,从壁缝中透出,在黑夜征人的胸中荡漾着一样。他的两脚,如着了魔术不能自己制止似的,机械一般的移了过去,好像那些语声和灯影,一点也不能使他介怀。他走到自己家中的前门,(知道是早已照例关闭)便又绕到后门。老樟蔽天的黑影,好象豢藏着许多可怕的猛兽,呼声簌簌然,将一只只向着他猛扑出来,林木为之震动,栗然使人毛骨耸峙。他不敢骤然打门,因为他已几日来没有归家了。他从门缝偷偷的窥视,门缝大可容指,令人于室内景物一目了然。室中一切的陈列,都显得没有变更。灯光如豆,几濒于灭,转成青绿色,看了使人疑心是一颗鬼火。光线所及,仅仅限在一个小小的圈内,稍乎远了,便看不清楚;这正如一粒微细的石砾,落在浩渺的潭水中,仅仅漾成一个小小的水晕,儿子们都已睡下,幼儿在他老婆怀中,时时放开乳头叫哭;她频频摇着自己的身体,又拍着他的背部,表示是十分亲昵而怜恤。她面容憔悴,乱发分散在脸上,映着惨淡的灯影,初见令人疑惧。油灯的光圈,仅仅笼罩到她的面部,另外都成黑暗,他目光稍稍的移了上去,不由得周身起了颤抖。他发现了她的周身,尽是狰狞可怕红毛绿发的鬼魅,他们正张牙舞爪,要收拾她的性命。他差不多就要叫喊出来,但是他又如梦魇一般,好像无论如何挣扎,喉咙里总透不出一丝的微声。他的耳朵里,微微的听到有人训斥他的声音,他眼前一闪,忽然就换过一层黑幕。
“你正是年壮力盛的时候,便这样的堕落,沈沦入无救的赌海中,不自振作,把自己正当的职业抛弃到九霄云外,甚至自己的妻儿也不能兼顾,将濒于饿死。我现在除开把她们的生命取回以外,特来警戒你堕落者,使你晓得人生的责任,是不是这样随便可以卸下的,你对社会有工作的责任,你对妻儿们有保护维持的责任哟! 但是,你……”
他觉得空中有一只大手对了他的鼻尖指来,他几乎退避无地;他的头忽然无意间“碰”的打着了板门,室内的她就带着颤碎的凄惨的声音,问一声“谁呀?”他如着了魔似的,惊惶失措间,便放开大步跑了。
他想着刚才的情境,心中犹不住的颤跳。
“真的吗? 我的老婆和儿女们将为了我的不尽责任,而饿死了吗?”他又推想到她们死后,他自己的孤独情形,和只身飘流的境况,“啊! 那是怎样能忍受呢?我真能让她们饿死了吗?”他想到此处,忽然他的脑筋一闪,好像有人告诉他还有一线生望似的。他忆起昨日三层楼的不速之客文辅的说话了。
他匆匆的往文辅的家跑去,好像内心毫无牵挂,什么都是有望的,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因为他昨日在三层楼上持以排斥文辅的主体,金钱,现在已经尽数崩陷;而他心中倔强的羞耻心,又因金钱的大力,几至消灭无形了。他心中毫没有矛盾的现象,毫没有怀疑的心思,神色反而清醒得许多。
他于是便离开了枫溪,又回至城内;城内还是灯火辉煌,几间饱含着现代社会的象征的点心铺子,正是生意兴隆,坐着一些游闲的男女,任意的据着高座谈些社会上丑恶方面的逸事,望之大似巴黎社会的充满颓废者的咖啡店。吉顺从前也会在这等地方出入,但是今夜却觉得那边之可以厌恶,不心愿进去。
他一直找到了文辅家里,就在门外叫喊。黄犬如同代他主人迎客一般,发狂似的迎了出来。吠声惊动了它的女主人,才在睡梦中问是谁人。吉顺回答是来找文辅的,且有紧要急事。但是她说,他出去还没有回来。
“他要到几时回来呢?”
“那是说不定的,有的时候简直不回家。”
“我今夜有紧急的事情,要和他商议,那怎么好?”
“他或者在衙门前的茶馆里也说不定,请你到那边去罢?”
他们各人都提高了喉咙,隔着石墙,在一问一答;黄犬还不住的狂吠,早已引起邻犬的附和,他俩问答的声音几不可闻。他踌躇了一会,决定到县署前去走一趟。
衙门前茶馆的顾客,正同三层楼上的一样,而此地格外多的,是司法警察,衙门内的当差们。他们每日都在十二点钟左右起床,现在正是他们办事和享乐的时候;因此衙门前的茶馆,也是终宵不寐,以待嘉宾。
吉顺真的在那里找到文辅。文辅坐在东首的福字座下,左手靠在桌上,身体倚着糊满花纸的破壁,右手时常任意的伸出一个指头,对着他前面坐着的乡下财主,和两位便衣的司法警察指划。这一席的东道,大概就是那位乡人,所以他是十二分殷勤,看着文辅和便衣警察的眼色。吉顺走了进去,一直走到那位乡人的背后,文辅还装着没有看见似的,及到他喊了一声文辅先生,他才如大梦方觉似的,收回那搁在凳上的右脚,急的立了起来,殷勤的请他坐上喝茶。那位乡人见文辅这样诚恳的招待吉顺,也匆匆的立起,在中间周旋。吉顺还没有坐得安稳,便不安的说:
“现在,我找你呢! 文辅先生!”
“你找我吗?”
吉顺的身上如浇上了一桶冷水,满身打了一个寒噤;他发觉了昨天三层楼上的冷淡的报复,好像决定前途就无希望。他只得呆呆的坐着,文辅又对着他们讲起他从前收来的一桩最得意的风化案件了。吉顺无意地拿起一杯茶来,还没有送到唇边,却被文辅讲的最有声色的词句怔住,无神的举着停在口旁。他倒翻着眼睛,偷看着文辅的神色;后来,文辅说到得意的时候,起劲地在桌上一拍,同时吉顺手中的茶杯就受了一种意外的惊吓,杯中的茶,满溅在他自己的衣上。他们笑了一顿,文辅又向他说了一个对不住,吉顺就好像有许多话不能再说了,于是便乘机说自己要说的话。
“我找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文辅还没有答应,那位乡人便先在他身上打量一番,愈觉得这位文人的能干,什么人都要请求到他,和他商量;一面就无形中,觉得他自己的身分也抬高了不少。
吉顺小心的把文辅拖出茶馆的门口,街上的店户,早已关了店门,黑暗如漆。他们走到一个黑暗的转角,骤然在灯光之下走出来的眼睛,就是对面站着的那人的面孔也辨不清楚。吉顺开始说起,声音十分破碎;至于他脸上的表情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是很知道我的,你昨天的说话,我完全同意,——我知道你是很体谅我,很心愿帮助我的。”
“我怎么不体谅你呢?你只要看,我为什么要找你?就知道 了!”
“正是呢?”
“我恐怕你还没有明白罢,我是劝你把你的老婆‘典’了,不是叫你‘卖’,卖是永久不是你的了,‘典子’却一面可以得钱,老婆还永久是你自己的呢!”
“我怎么不知道呢?不过名……”
“你真发昏! 我说你有些呆了,现在的世界,还说到什么名誉;金钱要紧哟! 若是说名誉,你自己赌博的名誉有什么好听?——有钱就有名誉。”
“那末,钱怎样呢?”
“那是很容易的,你可以不必说,我们为的什么呢?”
“不过……”
“咦! 你还舍不得老婆吗?几年的期限满了,仍旧是你的老婆;就是平常他不来的时候,也还是你的,——他不过至多一月来一次两次罢?——总而言之,老婆还是你的,他不过要在这几年的期限以内,拿去你老婆生下的儿子罢了;——儿子你已有几个了,你再生下的儿子让他去养不好吗?还有什么呢?”
吉顺呆了多时,好像文辅的说话完全都是对的,再不能有句辨难疑心的话。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罢?”文辅再靠实了一句。
“好!”吉顺决然的答,“但是,须要赶快,我等钱急用呢?”
“我就到哲生家里去罢。他大概还在乌烟榻上,没有睡觉 呢?”
他们又走回茶座,乡人已经会了茶钞,呆坐着等文辅回去。
文辅向他们告了一声别,又向那乡人道了一声谢,便与吉顺一同走了出来。
吉顺看着文辅往前走去,觉得自己又是非常空虚,并且这一个决定,根本上还有些疑惑。他现在将到那里暂时安顿呢?到那里再等文辅的回信呢?他想至此,便放声叫住文辅。呼声在深夜的穷巷中,正是和秋野的一声喇叭,同样惊人;他履声橐然的追过墙角,两面夹住的高墙的回音,格外朗然。他追了两个转弯,喊了几十声的文辅,才把他前面已去的文辅叫住。
“我到那里去等你的信呢?”
“老顺做事是这么急的,“文辅笑了起来,“你先回到家里,睡你自己的觉罢! 明天我总一定回你的信。”
“明天? 我想就是晚上呢。我到那里去等你?”
“你可以同我到哲生家里去。”
吉顺又似乎有些难以为情,含糊了一声;意思是不心愿到哲生家去露丑,好像他的良心教他,这种买卖,毕竟是堕落的勾当,无耻败类的行为,至少只能作为贼一般的,在窝家和朋类前面稍一张皇,除此便丝毫不可泄漏。文辅明了了他的意思,便决定要他到哲生家的门外等他。
文辅兴匆匆的走去,吉顺默然的在后面随着,正似一只被主人殴打了而又跟着他跑的低头垂尾的家狗。深巷中自己的足声,时常疑心有鬼魅追踵而至; 他恐惧着,又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有时走过人家的乌黑的门口,他惊惶的眼,就告诉他,那里隐着一位捉他的武士。他正如作了贼似的,内心深自愧恨,惟恐人家看破了他的虚情,剖开他的胸板,取出他的黑心,向众显示。他们走到哲生家的门口,文辅就往门上砰然打门。许久许久,门上还是寂然,文辅疑哲生已睡,决定暂时归去,明日一早再来。
“老顺! 我们先回去吧! 他家已睡静了。——只是奇怪的,平素躺在乌烟榻上非到一点钟不睡的烟鬼哲生,今夜也如何睡得这样早,这样寂然如死的呢?”
“你再打一下罢! 或者哲生还没有睡呢?”
文辅狠命地打了几下:哲生隔壁小屋中的居人,已经在床上转动,被他们叫醒了。最后,似闻里面有些声音,文辅再打一下,又报告出自己的名字,侧耳倾听,只见拖鞋的声音,搭搭的自远而近,文辅知道是哲生自己,便叫了一声“哲生先生。”以后便走近了。
“文辅吗?”哲生一面在开门,口里这样问。文辅说:“是的。”
“夜这样深了,还来干什么,明天不可来的吗?”
“我真奇怪,我道连你也睡了,——我打了许久的门,你要是不再来答应一下,我真的决意明天来了。”
门砰然了开了,吉顺如有人指使一般的,当即随那从门中透出来的烛光避开,站入幽暗的墙阴。哲生立在门的中央,背后的墙角下,放着一枝洋烛,烛光随风摇摆,几沦入黑影中残灭;有时竟小成一颗豆形,被风吹得喘不过气来。哲生是穿着一身湖绉的短棉袄,在颓唐,委顿的神色中,还含有兴奋活泼的风彩;——
大概这正是他吃饱乌烟的表示。
“你一个人来吗?”哲生问。文辅含糊的答应了一下,便吩咐他关上大门。
吉顺在墙角的阴影中站着,明了的看着他们的酬酢。他心境十分模糊,好像不知在何处地方,正如梦中的境界那么隐约,辨不出情境和方位。及到哲生的大门又砰然的一阖的时候,吉顺才如在梦中受了一次意外的打击,灵魂就飘飘渺渺的,好像从悬崖跌下,在无限的空间,心弦十二分的紧张着,想在最短的无限的绵延的时间中,得到一个归宿;顿然间,他的脚底一重,火花就从踵跟往上涌起,他周身觉得火热,眼前星火乱迸,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正如任何人们从梦中惊醒后,觉得自己的存在一样。他好像眼前被什么神明指引了的,骤然明了自己的卑污,羞辱,无可忏悔的恶行……他确信: 他们把这一双门关了之后,就是剥夺了他的名誉和生命,而又挤出他于幸福的范围之外,任他去流浪挨冻,挨饿受人们的唾骂,这是一个预兆。他想深深地跪下,向着头上几点星光闪耀着的上苍膜拜,祈求那伟大的天帝的大力,挽回那已经铸错了的命运。
“我将从什么地方忏悔起呢?——从晚上的决定,从昨晚的输钱罢?呵! 还是从我沉沦入赌博的那年起罢! 大概那年就是我堕落之年了:从那年之后,我简直无可救药,一往直下,啊! 我一定要悔改赌博的恶习,作我的正业了;啊! 我一定要勤谨的做我分内的工作了!
“现在,是铸错了罢! ‘典子’,是多么难堪的惨剧,竟从我的手里编演出来;‘典子’,是何等讨厌的名词,竟从我的堕落,而加到我纯洁的孩子们的母亲的头上,——虽然他的丈夫是卑污的,
“我将怎样对我明天的朋友们呢,我将怎样回到家里,见我那些纯洁的孩子们呢?我将怎样告诉她呢?啊! ‘典子!”那不是同‘活离’一样的吗?我不是直截了当的把她如货品一般的卖了不好吗?啊! 我应了我十几年前,从丈人家中把老婆负气带了出来,回到枫溪自立家门的时候,我丈人的恶毒的预言了。不错哟! 他的女儿从我,一定要被我卖了而不得善终的;现在不是应验了吗?——我要用什么话去否认我丈人呢? 啊!
“啊! 最纯洁的还是孩子哪! 但是,我现在也把他们弄污了,他们的额上,将永久刊着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们是为了我而永久被社会所遗弃,所凌辱,永久是社会放逐的罪犯了啊! 这种无上的罪恶,我恐怕只有砍了我的头,自己陈出颈血和心肝,或者还可以忏悔,不然,就是沉在大海里饱了鱼鳖们的饿肚,与跌在万丈的深渊里,永久做那不可超拔的倒死鬼,也不能洗去我的罪恶的万一罢。”
忽然一个伶巧的黑影,在他的眼前闪过;他就疑心是什么精灵感受了他忏悔的愚诚,前来超度他的灵魂,解脱他的罪孽。他睁开眼睛,迈步追了上去,却看见两只放光的眼球;啊! 那不过是一只黑猫,那里有什么精灵呢?他又自己嘲笑自己起来,正如一个人在路上认错了朋友,大呼的赶了上去,却被那走路的生客白了一个眼似的,翻悔自己的鲁莽,嘲笑自己的发昏一样。他从嘲笑自己的思潮出发,于是就怀疑到刚才的忏悔;他从否定了刚才的忏悔出发,于是肯定了他已往的人生。
“对呀! 人生行乐耳! 有了钱就是幸福,有了钱就是名誉;物质的存在,是真实的存在,精神不过是变化无常,骗人愚人的幻影罢了! 譬如,我现在为什么要站在黑暗的墙荫中呢,那无非为了几个臭钱,——为了我没钱,想人家的钱;人家有了钱,就可大吹大擂摆起许多臭架子了。什么忏悔,什么恶孽,那完全是鬼话! 我刚才大概是着了迷的了。没钱的人,应该受辱,应该受苦,挨冻,挨饿,那是一条唯一的真理,千古不破的,虽上帝的权力也不能破灭的真理! 真理是如此的; 我没钱时的受辱,受苦,牺牲名誉,那不是十二分的应该吗?”
他想到此地,精神便如释了严重的枷锁,眼前的天地,真是空旷得很,何处不可任他自由飞翔,自由欢唱?他推想以后的命运,飞黄腾达的萌芽,便在今夜的墙阴小伫,埋下了种子;他决定未来有了钱时生活的美满,正如操着左券。
“我有了巨大的资本,还有什么不可为呢? 赌博,经商,投资,企业,……何一非获利的机会?那个时候,怕什么人不如称现在的俊卿,哲生们一样的,称我做什么顺老爷了吗?
“呸! 你们滚开,听你顺老爷的吩咐! 什么?你不认得我是顺老爷吗?——啊! 城东赵老爷喊我打麻雀。去,去! 你说我任老爷没有功夫,今天县知事还要我吃酒,请我陪他的夫人打牌呢?什么赵老爷,我认也不认得! 你们现在可认得我了!……”
哲生家的大门开了,文辅点着头走了出来! 洋烛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引回了吉顺的幻想。哲生把大门关上,一线的光明,仍旧被他收了回去,空间仍旧留着黑暗。文辅新从灯下出来,觉得外间格外黑暗,任何物件都不能看见,除了自己的身体存在以外,四周简直是一个无限大的空虚。
吉顺意气高傲的跑过来,问文辅接洽的情形,还带着五六分幻象中得意时的气概。
“很好,他是答应了。”文辅说。
“钱呢,拿来没有?”
“现在那里有钱呢,一定写了契约,签了花字,还要择个日子,请了媒人,才可以拿钱呢?天下事那里这样便利的,你又不是圣旨口的皇帝,一说出口就依你的话当即实行。”
吉顺的心坎中渐渐的又狭窄起来,他觉得文辅这几句似讽非讽,似骂非骂的说话,在他的胸中颤动,正如一个多刺的球。他幻想中得意时的风云叱咤,好象还在真实当中;而文辅的几句热讽冷骂,却使他分外的难当。他几疑文辅不是一个人:怎么他近来已经阔到县知事都请他吃饭,赵老爷请他打牌,还不肯去的顺老爷,都不认得了?——却敢肆无忌惮的讽刺他! 但是,他还是似醉的,问道:
“多少钱呢?说好了没有?”
“多少钱?说好了。他说因为我去说,特别客气,八十;人家去说,恐怕还不到六十呢!”
“多少哟?”吉顺还恐怕自己的耳朵听错,重新吃惊的问了一遍。八十块钱,算什么钱呢?仅仅八十块钱,还能赌什么钱,经什么商,投什么资,……好了,八十块钱,简直是不算钱,没有钱。他不相信极了! 他的空中楼阁,是任意的建筑在有钱之上,却不料他典了子之后的有钱,也不过是极少数的“有”罢了。他那里会相信只有八十呢,那一定说错了或者听错了,所以又重新问一遍。
“八十。”文辅很不耐烦的重述一句。
“只有八十吗?”
“八十。”文辅坚决的答,“你不相信吗?那是我的面子,才多了二十块呢。”
文辅的形容,差不多就要决裂;吉顺才清楚的领会了这个数目。神奇的“八十”,把吉顺从幻想中拉了出来,又在他的头上,撒翻了一桶的水。他微微地有些觉悟过来,觉得文辅的嘲骂是应该的,他正有功于他,因他的面子而增加了二十块钱呢。他于是向文辅说了一个“对不起!”又说了一个“再会!”便各自走开。
他一路走出城门,走过三层楼下,深夜中倒翠溪与赭溪合流,铮铮然如音乐之悠扬。下弦月已经上山,东方笼罩一片灰白的浓云;月光从浓云中射出,四周的景物,已沉默的显示了些微的轮廓。忽然一阵西风,透骨的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他两手交互的插入袖中,又紧紧的绞在胸前,头颈尽量的低垂,——低垂到贴伏在肩膀和胸际。他心中毫没有思想,也不废踌躇,就回到自己的村上。枫溪的人,自然比不上城内的带有都会气味,他们是早已酣游黑甜乡去了; ——就是一只小狗都睡熟了。他在自己的门上打门,老婆当即醒了,问他是谁。他听着老婆在睡梦中颤震的声音,心里就好像射入一支火箭。
他含糊的答应了,老婆就走来开门。灯台中的灯油,已经点得干净得很;他只好擦着一根自来火,照他走进。他总觉得这种家里,不应是他住的地方。一种特别的气味,是儿童们的便溺,成人身上的汗酸,和各种辨不出滋味的腐物的混合体,格外使人难闻。
“怎么一点火油都没有了吗?”他明知家里没有半个钱,但他却要说一句官话,好像非如此,便不足以雪仇似的。
“小儿要吃奶,我又没有奶,他只是哭;只好把灯点上陪他坐着。他才哭倦了睡下不多时候,我的眼帘刚朦胧的合下,你便来 了。”
他觉得他老婆的说话是对的,行事也是对的,反是自己的行
为,太辜负了她了。自来火熄灭了,他们都在黑暗中。他心中好像有一颗烧红的铁球塞住,痛澈心胸,似乎非吐出来不可。他的面上,忽而如走近火山喷口般的发烧,忽而如俯临寒冷的深潭般的颤震。他的心正如磔在十字架上受刑,血痕狼藉,一块块撕得粉碎的四裂。
他的老婆已经躺入床上的破被窝中,乳她身旁被她转动醒的幼儿。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的,想起眼前的情境来。
“幻想恐怕终久是幻想罢,穷人们,——尤其是像我一样的赌鬼——想发财,恐怕比象鼻穿过针孔蜈蚣穿起皮鞋,还要难得多呢。
“呵! 典什么子! 我牺牲了名誉,牺牲了儿童们纯洁的名誉,而决心的实行‘典子’,心愿把自己的发妻——虽不能说是爱妻——割爱了,把儿童们的母亲廉价出售了,而所得的代价,却只是区区的八十块,拿钱的时间,又不能应我的急需。啊! 发什么昏呢,‘典子!’
“妻儿们,可爱的妻儿们,毕竟是我的,是我永久的慰藉者;失意时的欢笑,倦怠受辱时的慰安,都是从她们自然的爱中,天真的笑中,永久取不尽的精品,无上而高贵的珍馐。啊! 我宁可让我的生命为人家所有,我不心愿把我可爱的妻儿卖了,我不心愿她们前途的未来幸福,为了我的堕落,而亵渎了,而牺牲了。呵! 我的罪恶! 我的罪恶! 我不应该向上帝忏悔,我至少总应该向她们赔不是,至少是我辜负了她们,对她们不起。”
他想到此处,便把自己的身体,渐渐的躺了下去,又渐渐的靠近他老婆身边,在她的面上,亲了一个从来没有这样亲爱的嘴。她是从开了他的门后,便一直没有睡着,看着他的情形,证以今晚几个人来找他时的高傲而带轻屑的脸色,便断定他这几 日一连的不归家,又是在忘忧轩中赌了一个十二分的败仗回来了。照例,他若是赌输了回来之后,她便不应该去惹他让他自己坐着发泄。现在,她又看见他这样的向她亲昵了,她便告诉他今晚那两个人来找他的说话:
“今晚天刚黑时,有两个人来找你呢。我说你没有在家,他们还说我把你藏起来。说话凶赳赳的,说你在忘忧轩逃出来的,输了钱还想赖。我说真的没归家,他们才去了。但是过了没多时候,他们又来过一趟。”她停了好久,好像要等他的回答。他还是一句话都说不来,好像喉头有什么梗住。她又轻轻的接着说:“我恐怕又惹起你的怨恨,还不敢就对你说呢。”
“唔!”他只能在鼻孔中回答出一个字来,但是他的心已经难过极了“谁能在失意时,和她一样的,体贴我,安慰我呢?啊! 我今晚如入了神似的,请文辅所接头的事,将怎样对她说起呢?啊!我简直是被什么恶鬼迷了!”他的心一酸,眼眶里的酸泪,就不由得滚了出来。他自己也奇怪:他平素昌言,他是永生没有眼泪的,如何今夜反有更多的眼泪呢。“泪泉复活了罢! 泪泉复活了罢!”
他的热泪,滚滚的滴在她的面上。她的心弦,也分外地紧张起来。她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是非常难堪的了,返悔自己说话的唐突。她不能用任何语言去安慰他,她只轻轻地叹了一声气,算对他表示同情。
他两的心弦合奏了,他们的中间,虽然是隔着一条破棉被,但是他们觉得是胸贴着胸的,他们两颗颤跳的心房,相互的体贴着,简直比两颗红宝石,放在柔软的法兰绒上还要安适。他忘怀了一切的苦痛,一切的烦恼,一切的被人间所凌辱,讪笑,卑弃的愤恨;他陶醉在柔软的乡里,正如他的心安贴在她的心里,便蒙下眼睛,蘧蘧然入睡了。她感着他的鼻息,知道他是渴睡了,就伸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搂住他的颈项,叫他进入被窝里就睡。他从朦胧中醒来,伸了一个懒腰,复打了一个呵欠,觉得全体的筋肉都弛缓了,便胡乱的躺在她的外面。他的板床实在太狭,所以他都注意的挤着。当他的脚穿入被里的时候,却推醒了在脚下睡着的第二个儿子。他在睡态朦胧中,还不知他是否回家,却如呓语一般的叫了一声“爸爸!”他在这一声爸爸当中,又感到胸膈中的情调也是两样了。眼泪又不觉而然的走出眶来。
一九二五,八,二十二,上海。
(原载《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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