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来,云霖却又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们是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时是不会另外又干出些别的事来,所以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肉体接触的机会。至于那单独在一房时的拥抱和亲嘴,是不会发生危险,所以悄悄来表演几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 为什么会不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 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 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
他俩不生气我的嘲笑,他俩还骄傲着他们的纯洁,而笑我小孩气呢。我体会得出他们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释宇宙间所发生的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这夜我在云霖处(现在要说毓芳处了)坐到夜晚十点钟才回来,说了许多关于鬼怪的故事。
鬼怪这东西,我是在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听惯了,坐在姨妈怀里听姨爹讲“聊斋”是常事,并且一到夜里就爱听。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愿告人的。因为一说怕,准就听不成,姨爹便会踱过对面书房去,小孩就不准下床了。到进了学校,又从先生口里得知点科学常识,为了信服我们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连书本也信服,从此鬼怪便不屑于害怕了。近来人是更在长高长大,说起来,总是否认有鬼怪的,但鸡栗却不肯因为不信便不出来,寒毛一个个也会竖起的。不过每次同人一说到鬼怪时,别人是不知道我正在想抛开些说到别的闲话上去,为的怕夜里一个人睡在被窝里时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妈就伤心。
回来时,我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点胆悸。我想,假使在哪个角落里露出一个大黄脸,或伸来一只老手,又是在这样像冻住了的冷巷里,我不会以为是意外。但看到身边的这高大汉子(凌吉士)做镖手,大约总可靠,所以当毓芳问我时,我只答应“不怕,不怕”。
云霖也同我们出来,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们向北,所以只走了三四步,便听不清那橡皮的鞋底在泥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伸来一只手,拢住了我的腰:
“莎菲,你一定怕哟!”
我想挣,但挣不掉。
我的头停在他的胁前,我想,如若在亮处,看起来,我会像个什么东西,被挟在比我高一个头还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窜出来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门边打 门。
小胡同里黑极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处,我却能很清楚的看见。心微微有点跳,等着开门。
“莎菲,你怕哟!”
门闩已在响,是伙计在问谁。我朝他说:
“再——”
他猛的却握住我的手,我也无力再说下去。
伙计看到我身后的大人,露着诧异。
到单独只剩两人在一房时,我的大胆,已经是变得毫无用处了。想故意说几句客套话,也不会,只说:“请坐吧!”自己便去洗脸。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莎菲! 你还高兴读英文吗?”他忽然问。
这是他来找我,提头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欢喜白白牺牲时间去替人补课,这意思,在一个二十岁的女人面前,怎能瞒过,我笑了(这是只在心里笑)。我说:
“蠢得很,怕读不好,丢人。”
他不说话,把我桌上摆的照片拿来玩弄着,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个刚满一岁的女儿的。
我洗完脸,坐在桌子那头。
他望望我,便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这小女孩长的真像我。于是我问他:
“好玩吗? 你说像我不像?”
“她,谁呀?”显然,这声音就表示着非常之认真。
“你说可爱不可爱?”
他只追问着是谁。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谎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抢过来吻着。
他信了。我意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
这得意,似乎便能减少他的妩媚,他的英爽。要是不,为什么当他显出那天真的诧愕时,我会忽略了他那眼睛,我会忘掉了他那嘴唇? 否则,这得意一定将冷淡下我的热情来。
然而当他走后,我却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许多机会吗? 我只要在他按住我手的当儿,另做出一种眼色,让他懂得他是不会遭拒绝,那他一定可以还做出一些比较大胆的事。这种两性间的大胆,我想只要不厌烦那人,是也会像把肉体来融化了的感到快乐,是无疑。但我为什么要给人一些严厉,一些端庄呢? 唉,我搬到这破房子里来,到底为的是些什么呢?
一月十五
近来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便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个新鲜的朋友陪我谈话。但我的病却越深了。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无益。难道我有所眷恋吗?一切又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却不期然的会让我一想到便伤心。每次看见那克利大夫的脸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尽管说吧,是不是我已没希望了?但我却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谁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几夜,凌吉士都接着接着来,他告人说是在替我补英文,云霖问我,我只好不答应。晚上我拿一本“Poor 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个便教起我来。我只好又把书丢开,我说:“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在替我补英文吧,我病,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他赶忙便说:“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就教你吗? 莎菲,只要你喜欢。”
这新朋友似乎是来得如此够人爱但我却不知怎的,反而懒于注意到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丝毫得不着高兴的出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歉疚: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当儿向他说:“原谅我吧,我是有病!”他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同他客气。“病有什么要紧呢,我是不怕传染的。”后来我仔细一想,也许这话是另含得有别的意思,我真不敢断定人的所作所为是像可以想象出来的那样单纯。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蕴姐从上海来的信,更把我引到百无可望的境地。我哪里还能找得几句话去安慰她呢?她信里说:我的生命,我的爱,都于我无益了……”那她是更不必需要我的安慰,我为她而流的眼泪了。唉! 但从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后的生活,虽说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来。神为什么要去捉弄这些在爱中的人儿?蕴姊是最神经质,最热情的人,自然她是更受不住那渐渐的冷淡,那已遮饰不住的虚情……我想要蕴姊来北京,不过这是做得到的吗? 这还是疑问。
苇弟来的时候,我把蕴姊的信给他看: 他真难过,因为那使我蕴姊感到生之无趣的人,不幸便是苇弟的哥哥。于是我又向他说了我许多新得的“人生哲学”的意义; 他又尽他唯一的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静的去看他怎样使眼睛变红,怎样拿手去擦干,并且我在他那些举动中,加上许多残酷的解释。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个例外的老实人,不久,我一个人悄悄的跑出去了。
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独自从冷寂寂的公园里转来,我不知怎样的度过那些时间,我只想:“多无意义啊! 倒不如早死了干净……”
一月十七
我想:也许我是发狂了! 假使是真发狂,我倒愿意。我想,能够得到那地步,我总可以不会再感到这人生的麻烦了吧……
足足有半年为病而禁绝了的酒,今天又开始痛饮了。明明看到那吐出来的是比酒还红的血。但我心却像有什么别的东西主宰一样,似乎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样,我是不愿再去细想那些纠纠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现在我还睡在这床上,但不久就将与这屋分别了,也许是永别,我断得定我还有那样能再亲我这枕头,这棉被……的幸福吗?毓芳,云霖,苇弟,金夏都保守着一种沈默围绕着我坐着,焦急的等着天明了好送我进医院去。我是在他们忧愁的低语中醒来的,我不愿说话,我细想昨天上午的事,我闻到屋子中所遗留下来的酒气和腥气,才觉得心是正在剧烈的痛,于是眼泪便汹涌了。因了他们的沈默,因了他们脸上所显现出来的凄惨和黯淡,我似乎感到这便是我死的预兆。假设我便如此长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们也将是如此的沈默的围绕着我僵硬的尸体? 他们看见我醒了,便都走拢来问我。这时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别!我握着他们,仔细望着他们每个的脸,似乎要将这记忆永远保存着。他们便都把眼泪滴到我手上,好像觉得我就要长远的离开他们而走向死之国一样。尤其是苇弟,哭得现出丑的脸。唉,我想:朋友呵,请给我一点快乐吧……于是我反而笑了。我请他们替我清理一下东西,他们便在床铺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来,在箱子里有几捆花手绢的小包,我说:“这我要的,随着我进协和吧。”他们便递给我,我又给他们看,原来都满满是信札,我又向他们笑:“这,你们的也在内!”他们才似乎也快乐些了。苇弟又忙着从抽屉里递给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带去的样子,我更笑了。这里面有七八张是苇弟的单像,我又特容许了苇弟接吻在我手上,并握着我的手在他脸上摩擦,于是这屋子才不至于像真的有个僵尸停着的一样,天光这时也慢慢显出了鱼肚白。他们又忙乱了,慌着在各处找洋车。于是我病院的生活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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