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五点三刻他到了文化界抗敌总会的会议室。
        这回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人点头。
        “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迟到了三刻钟。”
        主席对他微笑一下,他还笑着伸了伸舌头,好像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四面瞧瞧形势,就拣在一个小胡子的旁边坐下来。
        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
        “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帐呢: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 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华威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兄弟首先要请求各位原谅: 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这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常务理事会,是一切救亡工作的领导机关,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工作又很多。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地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 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由我们文化界抗敌总会派人来参加。”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
        “问题是在这一点: 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保——你们会内没有汉奸,没有不良份子?你能不能担保——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错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们文抗会常务理事会。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点对方胸脯:
        “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他们都挂着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徽章。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但是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连你都没有去听! 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我去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
        “什么! 什么! 日本问题座谈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部务会议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座谈会到底是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
        “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 部务会议议决的,怎么是秘密行动呢。……华先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部里的工作停顿起来。”
        “混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你们小心! 你们,哼,你们! 你们! ……”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年! ……”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长气,对我说:
        “唉,你看你看! 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
        “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1938年2月
        (原载1938年4月16日《文艺阵地》半月刊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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