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像水一般平滑的日子是消逝了。现在王老板已经不能每天跟自安于一些数字的工作; “今天做了一百三十五角”的结论也只着平滑的日子一齐失去它的迷人的魅力。他的心是被太多的琐琐碎碎的疑惧和烦乱所缠住了。
        而三妹是照例地笑着,并且随时散布笑的种子,那朵“芙蓉美容馆”里的芙蓉花。
        而在剪刀声中,还是照例地充满了十道眼光的游戏。
        那天王老板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似地在扳着自己的手指。一个月零三天了。在一大堆烦乱和疑惧之前,日子是会飞的。他猛然记起把三妹弄来的动机,记起他的营业。他生平第一次地错失了他的按月结账期,而且还是那么重要的一个月!
        老板摇着笨重的头,不成,这样弄下去是不成的。你看,只有增多的支出而没有增多的收入。他喟然长叹,把算盘推了开 去。
        谁也应当承认,那朵芙蓉花的消息,对于熟悉这区域里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动的学生们,是确实有了相当效果的。效果是这样:穿着衣服的穷鬼们有点害怕,穿短衣服的花花公子们是因为受不了女朋友的嘲笑而不敢在头发上作第二次的冒险。这变重的效果是多么残酷地在毁坏着可怜的王老板的梦想呀!
        也许不,他现在是做了新的梦了。
        岂但他整个的芙蓉馆都在做着新的梦; 从两边镜子里反照出来的五个以上的三妹,是尽够你十道眼光去分配的。
        而且她是长得一天比一天动人。她的头发,由于新置备的烫发钳的应用和五位“超等技师”(广告牌这样告诉我们)的会同商酌,是尽够有放在陈列窗里当模特儿的资格。至于那老板从第一天起就有点不满意的装束,不用说,是早就被一身看护妇式的又白又挺的衣服所替代; 并且老板还照样为这套衣服付了裁缝工,纵然她是一个裁缝的女儿。还有长统袜和皮鞋。而那一双没有人敢收回找头去的手又永远露在外面,挂在唇边的笑劲儿。胜于一切生发水的香气的香气。芙蓉花。
        “真比女学生还强呢?”
        有人这样说。谁? 王老板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伙计们,更没有。说这话的是在“芙蓉美容馆”对面开着吃食店的小宁波;而且因为这样说,小宁波便立刻变成十道眼光,现在可说是憎恨的眼光的共同的目标。
        小宁波跑进我们的故事里来确实有点突然,正像他突然说了这话一样。可是我要为他介绍。同样是一位老板。虽然由于继承一个叫老宁波的人的事业而同样地继承了那个称号,但他毕竟是否系出宁波却还成疑问,因为他能把那句要牵涉到别人母亲身上去的咒骂语用十种不同的方言来说。穿一身花缎的小衫裤,帽子常是歪戴的。烟卷儿在他嘴上会从左嘴角到右嘴角地时常换位置。可是我们不能把他的一项更重要的资格忘记:他是从“祥记”到“芙蓉”的七八年的老主顾。
        不过这位忠实的主顾却未必忠实到每次都会用现钱来交易。“老王,你给垫一垫吧!”他时常这样要求。
        “几时拿来呢?”
        “明天。别那么急,我几时该过你的?”
        十几个明天都过去了; 在王老板觉得不能不老着脸皮向他开口要的时候,他便:“几毛钱就把你急死了,拿走吧!”
        王老板是只要能在水板上不再看见小宁波的名字就已经很满意,至于他还钱的时候用怎样一种态度却顾不到。一种与两家铺子的寿命相始终的友谊在两位老板之间建立起来: 理发店里的那张准备在忙迫时间给挨不到被伺候的客人坐的长凳子是常常专为小宁波而设了。尤其是近来;真的,近来。
        伙计们不能放下剪刀的工作,老板又被他的该诅咒的算盘的缠住,而小宁波是闲着没事的。他会在照例的长凳上那么一坐,拿出烟,劳三妹点上火,于是说长话短地跟她讲起来,嘴又油样子又难看。
        纵然很知道小宁波是有了老婆的,王老板却总不免有点讨厌他。可是有什么办法?新的纪律是约束不到主顾身上去; 把长凳拿掉也办不到; 至于“工作时间禁止喧哗”的警告呢,那当然也会像以前的“无论亲朋至好概不挂账”的揭示同样地不生效力。没办法中的办法便是把他冰走,可是三妹的笑劲儿是会使铁都熔解的,何况冰!
        确实,三妹也爱向这位忠实的主顾笑,就像她爱向任何人笑一样。
        而更使王老板不舒服的事情是部下中的一员捡了个机会悄悄地咬他的耳朵根,真像报告什么机密的军务似地。
        “三妹不对劲了,她要走!”
        其实,这耳根大可不必咬:你别当我们的王老板是傻子。
        三妹有一次抱怨过事情忙,而另一次又说六块钱不够她半个月花。她希望着充华丝葛的旗袍料; 而这个老板也没有大量地答应下来。“她总一天会走”的预感早就像一个鬼影似地在他眼前窜动着。
        可是当有人用这话警告他的时候,他却几乎要拍台子:
        “她走不走跟你们什么相干?”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来警告他的人是光棍。一切光棍都是不怀好意的。真是! 他多么厌恶那些光棍提起三妹的名字。
        话虽这样说,“她要走”的消息却究竟不能和他,他自己,完全不相干。不过说了的话是收不回去的。过后似乎有点懊悔。他没有把为什么三妹要走的理由盘问出来。而且以后是再没有人胆敢向他报告更多的关于三妹的消息了。
        她要走只能让她走。他努力想起她的来到并没有在 “芙蓉美容馆”的营业上造成怎样的效果;正相反,她是成为“芙蓉美容馆”的负担了。她要走就让她走吧。
        可是不,她自己没有开口。是谣言。而且从他听到这谣言的时候起又过了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之间,他提心着,而她始终没有开口。
        突然地(又是突然!)那一天小宁波走过街来将王老板一把拖了去,说是要他去瞧瞧他自己铺子里的新装修。
        新装修?王老板却一点也没有知道。他这几天差不多是做了隐士,很少踏出自己的店门;纵然出门,一路上的花花绿绿也是不在他的注意范围之内的。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发现: 就在他对门是起了怎样的变动呀! 小宁波对他说打算卖冰忌林和咖啡。果然,那一间在往时是只有墨黑的墙壁的小屋子,现在却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儿。王老板在刚进去的时候几乎连眼睛都张不开。墙上糊着花纸,花纸上挂着洋气的图画。白漆的桌子和椅子,台布,闪光的玻璃杯……
        还有两双闪光的眼睛也向他瞟了过来,又像是向他示威,又像是征求他的意见。
        “我劝你还是少铺张好,”他向小宁波兜头浇过一勺冷水去。“你瞧我:放得,收不得。”
        真的,王老板似乎并不很高兴。他有这种奇怪的思想:怎么你也配在这个小小的区域里,首先采用时行的装璜的铺子便是他的美容馆。可是现在,小宁波也居然学起他的样来。
        而小宁波只是在微笑。
        一天一天地,王老板看到对门的铺子里总会加添些新花样;并且每次看到新花样的加添,他总觉得自己的铺子里好像损失了什么。这不近情的感觉是从那儿来的? 他不知道。总之,这对门的一切都该是他的,小宁波偷了去;总有一天,小宁波是会把他的一切都偷去吧。
        果然,“芙蓉美容馆”的那块广告牌上的“女子招待”这行红字也给偷了去;
        不但偷了去,而且已经公然地装饰在“玫瑰咖啡馆”的广告牌上。
        王老板曾经费尽努力想叫三妹不走。然而三妹是走定了。
        他什么话都说过,向三妹自己,向三妹的家里人,那个老裁缝。他甚至蠢到把小宁波已经讨过老婆这一层都当作阻拦她走的理由之一举了出来。这是什么话! 永远是笑着的三妹到临走时却生了气,而且就为着这句话。别人有没有老婆和三妹什么相干! 他又不是要娶了她去做老婆!
        这一气,她不走也得走;总之,她是走定了。
        十道羞怯的,胆大的,或是吞人的眼光送带粉香的“再会”出门去,而那句“有空这儿来玩“却剩下在门里面,没有被听到。
        那地方登时回复了五个月之前的严肃,我要说,是一种宗教的严肃。
        三妹临走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向我们的王老板告别;不,也许我们的王老板没有听清楚。总之,她是不见了,像一阵生发水的香气。可是那一付笑劲儿却还在眼前踪踪跳跳。抓住吧! 又踪踪跳跳地过去。
        能够忘却的人是幸福的——王老板发现了这样的哲学。
        天也作怪,好像故意来配合他的心境似地下了五六天的雨。
        五六天之后,在太阳露出了那张生黄疸病的脸来的时候,王老板才想起他的营业。这五个月的损失是可观的。他看看 “芙蓉美容馆”的旗帜,头昏着。再刻苦地干一下吧。损失不能不弥补。可是他感觉到他的热心也跟着勇气和精力同样地不见了。他现在再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三十七岁。何苦来! 以前这二十年是怎样过的? 野心呀,梦想呀!
        “做人真……”他叹息,“做人真是……”
        假使这样地收束了这故事是太匆促的话,那么我还可以说一说在王老板的铺子里的最后一次变动。这变动便是: 老板此后也,擦擦擦,混在伙计们堆里一起忙。
        现在,他是会在他的伙计们面前提起三妹了; 不但如此,甚至连他的伙计们也可以放心地在他面前提起三妹。举例说,有一次,“三妹还穿着我的皮鞋呢!”他这样地对他们说,而在另一次,“三妹不知在那里烫的头发!”他们又这样地告诉他。
        可是在五条西装裤都一例地发现有了破洞的时候,三妹的名字是两方面都不再提起了。


        (选自《怀乡集》现代书局193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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