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网络  作者:王润滋

                               王润滋  著
                                陈年旧话
    很多很多年以前,中国出了个有名的木匠叫鲁班。据说,是他发明了木作工具,
以后才有了木匠这个行当。世世代代以来,凡干木匠这一行的,都尊他为祖师。
    黄家沟的木匠似鲁班。
    黄志亮是黄家沟的木匠头儿。他学徒的时候,师傅给他上的第一课是讲鲁班的
故事。他教徒弟的时候,第一课讲的也是鲁班的故事。他说要成个好木匠得有两条,
一条是良心,一条是手艺,少了哪一条都不成。旧社会出门耍手艺,身边总是带一
尊椿木①雕刻的鲁师像。过年过节烧支香供一供,磕个头,以示崇拜和尊敬。解放
以后说这是迷信,就不再供了,却舍不得丢掉,藏在箱子底下。
    ①传说椿为百木之祖。
    说起黄志亮的手艺,那可是方圆百里没个敢比的。他打出的家具,传三辈儿,
木头烂了榫不开。年轻的时侯他有个外号叫“黄老磨”,只是这几年才没人叫了。
问问村里上去点岁数的人,谁都会给你讲一个“黄老磨”的故事,不过免不了有点
演义。说的是邻村一个财主,愿出高价请木匠做女儿出阁的嫁妆。不过必得让他满
意,不满意分文不给。别人不敢登门,老亮敢。谁知无论怎么下功夫,那财主总是
不满意,总是嫌柜面粗,说得象他的手杖那样光滑才行。老亮笑道:“中。”就把
推刨什么的都放到一边去,专心致志地用手磨起来。一直磨了三年,硬是把财主的
闺女磨老了。财主草鸡①了,付给他三年的工钱打发他走,他依然嘿嘿笑道:“还
早着呢,你的拐杖都磨了三十年了。”从那时候起黄老亮的软性子脾气算是出了名。
他做出的那大立柜,不用装镜子就照得出影儿来。
    ①方言,认输之意。
    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凭着一身好手艺,硬是没过上个富裕日子。老亮知足,
说人哪,八尺的命难求一丈,只是有一件不顺心:没儿子。
    六○年上,老婆得了水肿病,一伸腿去了,只留下个五岁的丫子跟他做伴儿。
他骑一辆除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破自行车,走村串户打营生做。车前架上装个小
木座,把丫子放上去,丫子手里摇个拨浪鼓,南庄北毗响个遍。那年月,三尺肠子
空着二尺半,谁还有心思打箱做柜?可一听见拨浪鼓响,都你争我抢地把老亮往屋
里拖,不是叫他修修小板凳,就是叫他勒勒风箱里的鸡毛。其实谁心里都明白,那
是乡亲们可怜父女俩,有意留他吃顿饭。在那些好年月里,老亮不也是这样。这家
里修修小板凳,那家里钉钉锅盖、勒勒风箱,谁曾听他说收过乡亲们一分钱的工钱!
好心总有好报!人在落难的时候,最品得出人情的滋味。
    有一天,在邻村的大街上,一群人围着一个外乡孩子唉声叹气。正好黄老亮走
这里看见了,便停下车问个究竟。原来这孩子是跟他妈出来要饭的,妈妈狠心去了,
把孩子留下了,留给这儿的乡亲们了。老亮心里好难受。罢,罢,罢!领下吧,一
头牛是牵,两头牛也是牵。丫她妈活着的时候,就巴望着有个儿,好接他的木匠家
什,可老天爷不睁眼,四十岁上才开怀。还是个丫头。这,就顶了吧!于是,在黄
老亮的后车座上,又多了一个五岁的男孩子。两个拨浪鼓一齐摇。摇过山,摇过水;
摇过春,摇过秋。摇得老亮心里悲一程,喜一程,坎坎坷坷总算过来了。他老了,
两个孩子也长大成人。丫子秀枝水灵灵的一朵花,惹得小伙子们蜜蜂似地围着转;
儿子秀川翠生生的一棵苗,姑娘们都想攀他做女婿。黄老亮嘴里不说心里道:“你
们这些傻闺女、愣小子,谁也别想在俺秀川秀枝身上动心思,不见人家俩儿好成了
一个头?白天里照面红红脸儿,黑夜里说话不论钟点儿。嘿!……”老木匠乐得心
都醉。最称他的心的,是秀川这孩子心灵手巧,二十岁头儿上,就把这木匠行里的
十人般武艺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小伙子性高,要自个挑旗子开个木匠铺。爹说别犯
资本主义,他不怕,硬是开了张。结果是三天没到黑就叫大队封了门,还开了批判
会。书记官在会上指名道姓把他好批一通,连老木匠也挂上了,说是黑后台。批得
老头子大半年不敢在人眼前里露脸儿。亏得他手艺高,不然的话还要把他从大队木
匠铺里开除呢!小木匠气得三天没吃饭,光是骂。老木匠对小木匠说:“孩子,出
去躲躲,窝在家里扌卡锄把子,别荒了手艺。古语说得好,名师出高徒。爹是个土
木匠,不想把你掖在翅膀底下,出去闯荡吧!别恋秀枝,别恋家,回来就给你们成
亲。那工夫,俺就是死了,也闲得上这双眼……”说着,老木匠眼里涌出泪水来。
小木匠扑通跪下了:“爹,俺这辈子忘不了你的恩!混不出个样儿来,俺不回来见
你!……”那天晚上,老木匠让秀枝炒几个菜,他要破例地跟儿子喝几盅。一盅烈
酒下肚,老木匠又给儿子讲起鲁班的故事来……
    第二天,下着雪。老木匠和女儿到村头的停车点去送他。他穿一件老式布扣棉
袄,是秀枝一针一线亲手做的;戴一顶新崭崭的“三片瓦”。式棉帽,是爹借钱刚
从供销社买来的。他不嫌冷,帽耳朵冲天挽着,让风吹得直忽闪,象两只鹰翅膀。
雪花落在脸上,立时就化了,化成热腾腾的水汽。当他背起那只沉重的祖传三代的
工具箱挤进车门的时候,老木匠的眼窝又热了。他后悔不该叫儿子一个人走,他还
年轻,筋骨还嫩,自小没离开过山沟旮旯,世上的路又这么不平……可当他看到儿
子把头探出车窗,坚定、自信地向他招手时,他放心了。十五岁的时候,他自个儿
不是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么?……
    儿子走了,在离家很远很远的省城里干临时工。不断地寄信来,寄钱来,只是
一直不肯回家来。老木匠照旧在大队木匠铺里干,秀枝照旧在家里绣花。天复一天,
年复一年。工分虽说不值钱,日子还凑凑合合过得下去,只是觉得生活中少了许多
什么。这些,都在心里,谁都不肯说出口。那是思念,是担忧,是希望啊。终于秀
枝憋不住,开口了。“爹,写封信给俺哥,叫他回来吧。”老木匠说:“别,别分
他的心,别处他的腿,该回来的时候,他就回来了。”秀枝噙泪花儿点点头。
    秀川离家的这几年,世道翻了好几个个儿。翻得又叫庄稼人高兴,又叫庄稼人
担心。就在今年的腊月头上,秀川突然捎信来,说是要回来过小年。老木匠和秀枝
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也就在这时候,大队木匠铺倒闭了。这对老木匠来说,真是
致命的一棒子。那个木匠铺是入社时他一手创办起来的,风里雨里苦撑了二十多个
年头,如今终于倒闭了!……
    好!陈年旧话不去说它,我们的故事就从黄家沟木匠铺倒闭说起吧。
                                  倒闭
    进了腊月的门儿就下雪,纷纷扬扬不开天。
    炉里的火快要熄灭了,这是一盘用土坯和黄泥抹成的土炉,用来熬胶的,现在
胶锅子放在一边,锅子里的胶凝成了冰一样坚硬的固体。不再需要用它来胶合板隙
和样缝了。三间草屋,四面土墙,一地散乱的木头木屑,几条工作凳,几只属于个
人的已经收拾好了的工具箱……这些,便是远近闻名的黄家沟木匠铺剩下的全部财
产了。二十多年,什么也没留下,风卷着雪从破碎了的窗棂间吹进来,落在老木匠
的脊背上。他蹲在窗台下边,一动不动地抽着旱烟袋。
    “师傅,那边冷。”
    富宽老汉抬抬屁股,腾出一块小木墩。他是个矮矮瘦瘦的老头,只小老亮三岁,
跟着学了二十年木匠活儿,至今也没多大长进,不敢自己动手打只柜。人笨心可诚,
老了也不肯离开他的师傅,鞍前马后地干下手活儿。他逢人就说:“跟着俺师傅干,
没亏吃!”老亮说:“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别师傅师傅地叫,往后叫俺老亮哥。”
他急得直摇头,“哪能呢?哪能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眼下要散伙了,他
象个没娘的孩子,更觉得师傅是靠山了。砸了饭碗,一家六口子上哪儿去打食儿呀!
……
    雪沫从背后扬进来。老亮觉得冷得厉害,胸口憋得厉害。一到冬天就犯的老咳
嗽病又顶上来了,暴发出一连串的难以忍受的咳嗽声,象涌上来的一股湖水,好一
阵工夫才平息下来。他伸出一只大手,在地上划拉了一把碎木块,塞进炉膛里。先
闷了一会儿,残存的火星渐渐引上了,才冒出一股黑色的浓烟,一直升到屋顶,又
弥漫开来;突然,呼呼几声响,火终于又燃烧起来;炉口是敞开着的,火苗窜起来
老高,给这阴暗、寒冷的小屋带来几分光明和温暖。老亮抬起头,依次看着他的几
个伙计,眸子里闪着异样的光:大个子李忠,你一身的牛力气,为咱这木匠铺,硬
是把背给累驼了。这工夫,怎么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呢?你有啥章程能叫咱的木匠铺
起死回生?黄兴,你又在眯着眼想什么鬼点子?这里边数你手艺高,也数你刁,白
天上班来歇身子,晚上回家去干私活儿。你够不上好木匠,凭天地良心说,够不上!
小金子,你是咱木匠铺里的小秀才,心灵手巧,再有半年就能出徒了。可你年轻啊,
还不知道做一个好手艺人有多难。富竟哪富宽,这里边就苦了你了,散了伙你可怎
么办?一个八十岁的老爹,一个病殃殃的老婆,一个上大学的儿子,一家六口要你
养活,不累断你筋骨才怪呢!……唉唉,明儿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今儿是咱
们一个锅里磨勺子的最后一天了,也算不上是开什么会、一块掏掏心里话吧!咳咳
咳咳……老木匠忍着心里的酸楚,把早就灭了的烟灰磕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带嘴
儿的“大前门”香烟,挑开封条,分给他们每人一支:
    “抽吧,抽吧。俺请客。”
    他自己也点着一支,狠命地抽着,都吞下了。
    天近黄昏,屋子里落下黑影了。外面的风雪还没有刹下来的意思。不知是谁家
屋顶上的草被揪落了,撒到这边院子里。屋后的电线呜呜地尖啸着,好象立刻就会
断裂开来。五个人都默默地抽着烟,谁也不肯说一句话,仿佛一开口这小屋子就会
立时塌下来。
    “都怨俺。”老木匠终于说,“俺没本事,没后门儿,买不来便宜木料,打不
出时兴的家具,年年赔本儿,大队受损失,社员分不到钱。这不,连大伙的饭碗也
给毁了。咳咳咳咳……都怨俺,怨俺……”老木匠眼里淌下浑浊的老泪。他抬起袖
子擦,擦也擦不干。
    富宽慌了:“师傅,你这是怎的?怎么能把刀子往自个儿心头剜!问问黄家沟
的老少爷儿们,谁敢说你对木匠铺不上心,俺黄富宽撕他的嘴!要说怨,怨俺!俺
熊,他娘的驴百岁干不出一手好活计!是俺拖了大伙的腿,怨俺!……”富宽也哭
了,孩子般地哭出了声。
    “也怨俺。”李忠瓮声瓮气地说,“干活光知道出死牛劲,没点心计,费工费
料。”
    “也怨俺,干活不尽力。”黄兴使劲低着头,小声说。
    “也怨俺。”小金子说。
    老木匠激动起来,心里象烧起一把火。他又掏烟,可手哆哆嗦嗦没个准头儿了;
“这些天,俺心里就憋着句话,俺想去求求支书,再宽限咱一年,过了年好好干个
样儿给大伙看看!这么大个村子,没个木匠铺怎么成呢?家里家外,地里场上,离
不了砍砍锯锯,推推凿凿,咱散了伙,大伙再找谁呢?伙计们,得挺起骨子干哪!”
    “要再干,俺他娘的豁上不吃饭、不睡觉!”富党第一个响应。
    小金子说:“那,咱得交给大队五千块钱呀!不然就得罚咱。”
    老亮说。“咱们拼上劲儿,兴许交得上。”
    “亮叔,”黄兴开口了,“现在办事得讲究点实际性儿,五千块钱不是吹口气
吹出来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面不批给咱木料,——别说咱,连公社木器厂都
背着海参海米出去求爷爷拜奶奶,咱有啥?撅屁股给人家踏?上市场去买,五六百
块一立方,贵疯了,你手艺天高,也得赔血本儿!再说,现时人家开木匠铺,都机
器化了,锯料刨平打眼儿,电扭一按就中,咱凭两只手,挣屎吃也没屙的!”
    “求求书记官,也给咱置一套。”小金子说。
    “美你的!”李忠顶上了,“置不置对人家有啥益处?”人家儿子结婚,从县
里拉回一套洋式箱柜,听说是后门货,便宜着呢!”
    李忠话音一落,黄兴接上了:“亮叔,今儿当侄儿的劝你几句话,听由你,不
听也由你。凭着你的名声,你的手艺,哪儿捧不上个金饭碗?何苦还揽这摊子烂瓷
器!这年月,亲娘顾不上热舅了,还顾什么集体!咱也赚大钱去,上东北,俺有个
朋友在那儿干上了,一天十好几块,还有三顿酒菜伺候。你想去,过了年咱一起走,
光打你的牌子,年底保你腰包满!”
    “兴哥,领着俺!”小金子说。
    “领着!”黄兴慷慨激昂。
    这边,富宽眼巴巴地看着黄兴的脸,嘴张了几张也没吐出句话来。黄兴却并不
看富宽
    “亮叔,帮头儿大了可不好办哪!”
    “师傅……”富宽有点儿急。
    老亮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雪在他背后落着,整个脊梁已是冰冷的一片了。
    这一回,黄兴划拉一把木块,把炉火又一次烧旺了:“忠大个儿,你呢?也去
吧!”
    “俺?不去!穷死不离黄家沟。俺爷闯关东,死在那里;俺爹闯关东,要着饭
回来的。大雪天,十个脚趾头冻掉九个。发财的梦,俺没做。爬上崂山顶看看,中
国人多得象蟹子爬,就那么一湾子水,就那么几条小鱼崽子,都去争,都去抢,还
不知是谁嘴里的肉呢!咱个老实虾,趁早别去凑那号热闹,啃咱的乌泥算了。木匠
铺倒了,俺下庄稼地,凭力气,饿不死!”李忠站起来,把一副沉重的工具箱轻轻
地背在肩上,走到老亮跟前:
    “师傅,俺走了。”
    老亮没有抬头。
    李忠的心颤抖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师傅,俺走了,明儿过小年,平儿他
妈叫俺早点回去挑几担水。”
    老亮抬起头,哆哆嗦嗦递给他一支烟,又哆哆嗦嗦给他点着了。李忠不敢看师
傅的脸,背转身去,心一横,推开门,一头扑进风雪中去,止不住的泪水雨点般地
落了下来……
    黄兴也背起了工具箱:“亮叔,俺也走了。”
    都走了,只剩下老亮和富宽。天黑下来,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么默默地坐着。
    “富宽,你知道咱木匠行里的祖宗是谁?”老亮突然问。
    富宽不明白他的意思:“是鲁班,学徒的时候你就给俺说过。师傅,你?……”
    老亮徐徐地讲起鲁班的故事来:“鲁班年轻的时候,上终南山求师学艺,老师
傅提出一个问题考他:有两个徒弟学成了手艺。师傅给他们每人拿把斧子,大徒弟
拿这把斧子挣一座金山,二徒弟拿这把斧子把名字刻在人们心中。老师傅问鲁班,
你跟哪个徒弟学?鲁班说,跟二徒弟学。老师傅高兴地哈哈大笑,就把鲁班收下了,
后来把什么手艺都教给他了……”他只是说,象是说给富宽听,也象是自言自语。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讲起他讲过几百遍的这个古老的故事。讲
着,心境似乎平静了些。他站起来,摸摸索索从泥墙上摘下那只生了锈的冰冷的大
锁:
    “富宽,记着,天底下最金贵的不是钱,是良心!走,咱也走。”
    他锁上门,又开了,不放心火,进去摸了摸。火灭了,炉壁还是热的。
    风雪搅动着,旋转着,怒吼着,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把小小的黄家沟填满、
扫平。家家户户都掌起灯来。在这样的夜晚,那些亮光显得那么微弱而且摇动不定,
却是扑不灭的。
    走到街心该分手的地方,师徒俩不约而同的站住了,背着风,谁也不肯离去。
    “师傅,听说川侄儿要回来了。”
    “来信了,说是明儿。”
    “回来就好,你有这么个儿子,年轻力壮,又有一身好手艺,不怕了。”
    老木匠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热潮。是啊,儿子成人了,还怕什么呢!
    “俺不怕,你也甭怕:”
    他把一包什么东西塞进富宽手里,顶风冒雪地走去了。
    “师傅!……”富宽大声喊着。
    师傅塞给他的,是那么没有抽完的烟。
                                  盼子
    第二天,雪还没有停。
    黄老亮生在热炕头上,吧嗒着旱烟袋,眯着眼睛望窗外,这腊月雪,层层叠叠
压满他心头。耍了一辈子手艺,跑了一辈子外,年年都是腊月里往家走。遇上大雪
封山,常常隔到年关那边去。那工夫,家里有个女人火烧火燎地等他、盼他,这阵
子轮到他等别人,盼别人了……
    昨天晚上,他一宿都没睡好。思前虑后,老是觉得黄家沟这个木匠铺不能倒,
自己二十多年的心血不能白花,社会主义不能半途而废。共产党领着呼隆了这么好
几十年,莫非真的叫大风刮跑了?后半夜他做了一个梦:许多许多人把一辆车子往
大沟里推,他在前面顶着,顶啊顶啊,终于顶不住,连人带车一起翻进沟里去了。
他出了一身冷汗,醒来了,眨眨眼睛一想,心里倒得到些安慰。都说后半夜的梦是
反着的,木匠铺还有救!……他想到儿子。他巴望着儿子快点回来,回来扛木匠铺
的大梁。黄兴走了,小金子跟去了,自己老了,富宽是个埋汰人,儿子一回来,再
把李忠拖出来,就去找支书,签字画押,订合同,五千块就五千块!照说也该给大
伙挣几个钱了,社会主义也不能光吃柞树不绣茧儿!象以前那样开木匠铺,也没劲……
    “秀枝,上官道看看,汽车通么?”
    正在拌饺子馅儿的秀枝不知想什么,发着呆呢,听见爹喊她。脸腾地红了:
“爹,你说啥哩?”
    老木匠说:“上官道接接你哥。”
    秀枝说:“俺去两回了,兴许是下晌那班车。”
    “怕不通了吧?泊石那个坡儿,刀切似的陡,当年俺就是在那儿……”他本想
说当年在那摔断过手腕子骨,可嫌过年过节不吉利,就把下半句吞回去了。
    秀枝说:“俺早看过了,汽车轱辘上缠着铁链子,连冰碴子都碾得咔嚓咔嚓响,
俺哥只要是能坐上车,跑一千里地也不怕!”
    “唔……”老木匠似乎放心了。他嘱咐闺女:“不切那水白菜,多下些葱花儿,
多剁些肉,包囫囵馅饺子。包好了,放着,先别煮。”然后,又眯起眼望那窗外的
大雪。
    下晌,老木匠坐不住热炕头了。他穿上光了板子的老羊皮袄(那还是秀枝妈活
着的时候给他吊的),没跟闺女说一声,就悄悄地出了门,朝离村三里路远的停车
点走去。怕脚底下不牢靠,拄着根一人来高的辣木棍。路上雪很厚。没人扫,脚落
下去没过小腿肚子。路面有人踩下一行脚窝,不然连个道眼儿也看不清。
    老木匠埋着头往前走,雪串进裤腿子也顾不上了。快到停车点时,他打个眼罩
朝前边看,只见那块歪斜的站牌下面站着一个人,可着手,跺着脚,不时朝远处看,
全身都成白色的了,象一个会动弹的雪人,老木匠抹抹眉毛上的雪沫仔细看,原来
是秀枝。他心里一阵痛惜:这闺女,只寻思不叫她来受这场罪,却走在了俺前边。
唉,也难怪,想她川哥呢!这些天睁开眼就趴在窗上,看外面雪住没住。这痴心的
样多象她妈……
    一想起下世的老伴儿,老木匠心里就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可看看眼前水灵灵
的秀枝,就又觉得对得起下面的人了。秀枝妈死的时候求他两件事。一是别饿别冻
着孩子(她自己便是饿死的啊),二是秀枝要给她寻下个好主儿。他流着泪应下、
流着汗去做。两个孩子他是有点偏心眼儿的,偏谁?偏儿子。两口吃的,分开,一
人一口;只一口,给秀川!他还有脑筋,觉得接他木匠家什、支撑门头过日子的,
还指望男子汉。他这样做,还有另外一层只可装心里、不能说出口的意思,他不愿
听那些吃饱没事干的人,在背后里咬耳朵根子、嚼舌头尖子。夜里睡不着,他黑天
里对老伴说:“枝他妈,原谅俺,你活着也得这么做不是么?……”孩子长大了,
哥知道疼妹,妹知道疼哥,哥妹都知道孝顺爹,老木匠欢喜得抹眼泪呀!
    飘飘扬扬的雪,不知什么时候把老木匠的脚盖上了。再看时,闺女还站在那里
朝远处望。他咳嗽了声。
    秀枝转过脸,一看是她爹,就赶紧跑过来扶住他,怨道:“爹,你怎么也来?
不知道你那老咳嗽病这会儿又犯!”她冻得脸儿红了,嘴唇青,说话都咬不清音了。
    老木匠抬起手,头上脚下地扑打着闺女身上的雪,边扑打边说:“看看,成个
雪娘娘了!你家去烧水煮饺子……”
    秀枝委屈极了:“俺烧开两遍,又都凉了,谁知什么时候来!”
    老木匠哄孩子似的说:“再烧开锅他就来了,三为满么!当初你妈等俺都七遍
八遍哩!”
    秀枝有点不好意思:“爹……”
    老木匠嘿嘿笑着推秀枝走。秀枝不肯,硬要叫他走。父女俩推推搡搡在雪地上
打起转儿来了:
    “爹,你走!”
    “秀枝,听话!”
    一阵风卷起一团雪,劈头盖脸地扑向他们。老木匠有点站立立不稳,秀枝赶紧
去扶他。父女俩抱在一起抵着。风过去了,他们摇摇头上的雪,睁开眼,你看我,
我看你,禁不住都笑了……
    不再争讲了,闺女扶着爹走到站牌下了,一会儿工夫又是两尊雪人……
    很少看见走路的人。偶尔过几个骑自行车的也都下面推着,低着头,顶着风雪
朝前拱。走一气儿停下来避避风头,将大口罩捋到下巴底下,喘几口再捂上,再朝
前面走。他们都是些急于回家过年的客儿,货架上大包小卷地载着猪头、羊杂之类
的年货。看着他们在风雪中跋涉、搏斗,老木匠忽然有些激动,他想了年轻的时候……
    “哦!——伙计,加把劲,别落下过年的饺子!……”他用手卷个喇叭筒,放
开粗犷的嗓门儿喊起来。
    秀枝忙用胳膊肘碰碰他:“爹,你看……”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汽车马达声。
    秀枝惊喜地喊起来:
    “爹,你听!”
    老木匠侧过耳朵,用手掌遮住风,大气不喘地听。渐渐地,他脸上层层叠叠的
皱纹间堆起了笑容:“嗯,嗯,听见了,听见!嗯,过马石口了,两袋烟的工夫就
到了……”
    父女俩急盼盼等来的;是一辆卡车。它老牛般地吼叫着,慢吞吞地开过去。车
轮甩出的雪沫子,打得他们睁不开眼。
    呼——叭!……
    村子里传来脆生生的“二踢脚子”(炮仗)的响声。俱乐部那伙小青年们,仿
佛非要把锣鼓敲破才过瘾不可。你听,冬冬锵!冬冬锵!火爆透了。家家户户都坐
在热炕头上吃年饺子了。过小年虽说比不上过大年,可是年关的开始呀!一年一度,
入了腊月二十三,生产队住了工,庄稼人就过起福日子来了。杀猪,宰羊,蒸饽饽,
做豆腐,缝新衣裳,排新戏……一气儿闹腾到正月初十,过了拾掇日①才换上粑粑
地瓜,才扶起锄把子,撅着屁般再干下一年……
    ①按地方习俗,正月初十要将过年剩下的节食全部吃完,故称拾掇日。
    这样的好日子,谁不盼着出外的亲人回来团个圆啊!
    老木匠站不安稳了。他拄着棍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把四周的雪都踩平了
一片。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起秀川来:“这小子,硬了翅膀忘了家?不,不?看想
到哪儿去了,自个儿一手拉把起来的孩子,沙里淘出来的金豆子,还有个啥不放心
的!要不,是遭到啥难处了?手头没钱了?粮票不足了?受城里人欺负了?这都难
说呀!一个乡小子进了城,走路怕都转不过回来呢!刚去的那一年可苦孩子了,干
临时工都没人要,只得走门串户,给人家打家具。白天干活,夜里花五角钱宿在澡
堂的湿铺上,天没亮就得把铺盖卷起来,免得妨碍人家营业。头几个月挣下点钱,
还让那可恶的小偷掏包了……噢,不会的,不会的!那为啥说回来还不回来呢?这
鬼天气,真叫人不放心,泊石那个坡儿刀切似的陡,会不会……”
    “爹,来了!……”秀枝呼叫起来。
    老木匠抬头一看,一辆大篷车,铁甲虫似地爬来了,车身上下裹着冰雪,象个
冻僵了的白馒头。它跑得太累,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慢慢停在站牌下。
    老木匠和秀枝不眨眼儿地等在车门旁。
    车门“吱”地打开了,提大包小卷的旅客们一个挨一个地挤下车来。可是没有
秀川。
    车门“吱”地又关上了。
    老木匠急了,丢下棍子去扒那车门。可怎么扒得开呢?扒不开,也扣住不放!
秀枝去拖他,拖也不放!他腾出一只手使劲拍打着门玻璃,拍得积雪刷刷落……
    “开门!开门!……”他大声地喊着。
    驾驶室窗口的玻璃落下了,探出一张气凶凶的脸吼骂着:“你找死啊!”
    老木匠松开手,磕磕绊绊走到驾驶室窗口下,陪着笑脸道:“师傅,俺秀川没
坐这班车?”
    司机愣了:“什么?……”
    “秀川,俺儿,在外面做木匠营生,捎信说来家过年,可这时候还没、没……”
    窗玻璃吱吱往上拧,末了拧出三个字:“老疯子!”
    老木匠呆住了,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
    汽车开动了。车轮上的铁链哗啦啦响着,碾碎着冰雪,驶向远处去了。老木匠
摇摇头,自我解嘲地笑了:“俺是疯了,疯了……”
    雪还在下着。已是黄昏时分。爷儿俩最后失望了,都不说话,默默地往回走。
唉!这个年过的,木匠铺的事还等着儿子回来定呢!……
    忽然背后响起汽车的喇叭声。回头看,一辆1130型小卡车树叶似地刮到他们跟
前,吱——刹住了。还没等他们转过向儿来,驾驶室的门“咔”地打开了,一闪身
跳下个虎生生的小伙子,奔上前来抓住他们每人一只手,热乎乎地喊了声:“爹!
妹!……”
    老木匠傻眼了:“……”
    还是秀枝先喊起来:“哥哥!……”她眼里闪着又惊又喜的泪花儿,一颤一颤
都快掉下来了。
    老木匠仰起脸,好长工夫端详着儿子,象认不出来似地摇着头。他记得,在这
个小车站送他走的时候,没这么高、没这么胖、没这么体面。现在儿子回来了,不
再是那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是条体体面面、威威武武的汉子了!大翻领的蓝涤卡
制服棉袄,新锃锃的呢料压舌帽,腕子上的手表闪着亮光,大冷天脸上红扑扑的冒
着热气儿……好小子,抖起来了,算你有种,混出个人样了,是你多个争气的儿!……
    老木匠光是笑,光是哆哆嗦嗦摸儿子那只热乎乎的大手掌,一竟没有一句话说。
    小木匠问:“爹,你那老咳嗽病,今冬没犯?”
    老木匠心里一热,直觉得嗓子眼里有股又甜又咸的水流儿往上涌。他咽咽喉咙
吞下去。大老头子了,不愿在孩子们前面动感情。这真是,儿女一句贴心话,暖透
父母半世心。
    秀枝说:“爹吃了你捎的药方,见强多了!”
    小木匠热辣辣地看着秀枝,看得她怪不好意思,忙低下头。
    又一阵风雪扑向他们,老木匠这才意识到,还站在雪地里,忙道:“秀枝,快
回家下年饺子!”
    儿子说:“爹,上车吧!林局长怕我耽误了过年,给县里挂了电话,一下火车
县里就派车来送我。”
    老木匠连连后退:“不不不,俺走,走……”
    儿子笑了,上前扶住爹,硬是把他拥进驾驶室里。那根辣木棍子长,放不下,
小木匠将它一把扔到外面雪地上,老木匠生气地瞪他一眼:“你这孩子。好好的一
根镢柄材料,就撩了?”说着,非要下车去捡不可,小木匠不肯惹爹生气,自己下
车去捡来,扔到车厢里,老木匠这才露了笑脸。
    司机笑着发动了车子……
    路不熟,车子开的很慢。秀川指点着,左拐右转。老木匠父女肩挨肩坐在旁边,
挺直着身子,一动也不动。软绵绵的沙发,轻悠悠颤动。风雪隔到外面去了。散热
器散发的暖气扑面而来,使他们冷透的身子热起来。一直到家门外,秀枝都紧紧地
抱住爹的一只胳膊,怎么颠也不松开。
                                 发财了
    家里有手艺人,不愁没酒喝。
    老木匠酒量不大,可爱淋两盅。只是这几年上岁数了,常犯咳嗽病,加上儿女
们又夺瓶子抢盅的,就咬咬牙忌了。有时候帮乡亲们干点零星八碎的活儿,都知道
他不肯收工钱,就送些烟酒来答情。他不收。硬倒下的叫秀枝再送回去。管它南酿
还是北曲,人家的东西不馋。
    回家打垫走司机,老木匠去开碗柜门:“秀枝,过八月十五待客那瓶酒,还剩
下不?”
    秀枝埋头在锅下烧火说:“俺五爷来,拿给他喝了。”
    老木匠咂咂嘴,笑眯眯地摇摇头,表示出一点儿小惋惜。
    秀川说:“爹,俺带的酒,俺陪你喝两盅!”在家时爹管的挺严,平日不准他
沾烟沾酒,说要管他到娶媳妇。
    秀枝埋怨道:“你也沾上了?”
    老木匠打断秀枝的话:“手艺人出门在外,喝点儿就喝点儿,只要别过量、别
耽误干活就中。”
    秀川胜利地朝秀枝眨眨眼。
    秀枝一撅嘴:“爹,就你惯着他!”
    老木匠嘿嘿笑着:“川,拿酒来,俺今儿心里欢喜,秀枝,炒几个菜!……”
    说话间,秀川已经把一个重重的木箱搬到炕沿上,拿钳子撬开封箱的铁片。盖
子打开了,露出各式装潢的一箱酒来,金帖子银帖子的、长瓶子短瓶子的……
    老木匠看得眼花缭乱。
    秀川问:“爹,喝哪一种?兰陵呢?还是景芝的?这威海二锅头,挺冲;这即
墨老酒,舒筋活血……”
    老木匠沉了脸:“买这么多酒,得花多少钱!”
    小木匠说:“没花一个子儿,人家送的。”
    “送的?咱城里头没亲没故,谁肯送!”
    “俺给人家干活呀!”
    “干活不给你工钱?”
    “给工钱也给这!现时,兴。”
    “哼,兴!这年头儿,净兴坏规矩。城里乡下都兴吃‘小匠儿’!①是俺,就
不送给你,看你能怎的!能抢?能夺?”
    ①方言,吃请受贿。
    “不抢,不夺,锯子下面见分寸!”
    老木匠眉头一皱:“川哪,可不兴学那一套!咱家老辈子都是安分守己的手艺
人,你爹,你爷,你老爷……”
    小木匠笑了:“爹,过去,咱太老实了,吃了没鼻子的亏!你看,送给咱的不
过是些杂牌子货,可送给林局长是啥?是茅台,是老窖……”他拿出一瓶子酒,
“咔嚓”一下用牙咬开瓶盖:“爹,你尝尝!”说着,就把瓶口往爹嘴上凑,老木
匠躲不过,喝了一小口,呛得直咳嗽。秀川慌了,放下瓶子给爹捶脊背,捶了好一
会儿才息下来。
    老木匠抬起涨红的脸,亲昵地笑了:“咳咳,你这小子!……”
    酒满上了,菜端上了,爷俩你一盅,我一盅,喝得有滋有味。小木匠讲着在外
面的事儿,滔滔不绝,唾沫星子直飞,老木匠心里惦着木匠铺,几次想开口都找不
到插话的缝儿。秀枝做好了菜,坐在炕前的凳子上,不插言不搭语儿,安安静静地
听,听得高兴的时候,就一抿嘴笑笑,只笑不出声。她是个温柔的姑娘,象她死去
的妈,知里知外,知厚知薄,长这么大没跟爹红过脸儿,哥性子强,她从都谦,都
让,拌舌头吵嘴的事儿没有过。邻居们谁不说,黄老亮的两个孩子是可着心捏出来
的,小子龙睛虎眼,是他的撑门棍,闺女贤贤慧慧,是他的小棉袄儿……
    不知不觉,小木匠有三分醉意了。
    老木匠说:“川哪,咱大队的木匠铺……倒了。”
    “倒了好,省得你……操心!”小木匠脸儿红成个小关公:“妹,你……你也
喝一盅!”
    妹妹按住哥的盅,眼望着求他:“哥,别喝了,你都醉了!”
    哥望着妹,笑:“哥没醉!哥在局长家喝八、九两都没醉!……”
    老木匠嘴里不说,心里却好一阵不舒服。可看看儿子那高兴样子,也就没再往
心里去。他端起盅,把满满一盅酒都喝下去了:“秀枝,给你哥再炒个豆腐千儿,
他爱吃这……这一口,咳咳……”
    秀枝夺过了老木匠的盅:“爹,看你又咳嗽……”
    老木匠嘿嘿笑:“俺也没醉,俺心里欢喜呀!你们都长成人了。要是你妈能活
到今天……咳咳,秀枝,给你妈倒一盅酒,俺替她喝……”
    秀枝眼泪汪汪擎过盅,让秀川倒满了酒,双手放到爹面前:“爹,你慢喝。”
    老木匠端起杯,看看女儿,看看儿子,止不住的老泪刷刷落:“枝她妈,今儿
过年,孩子们敬你一盅酒,俺替你喝……”说罢,一仰脖全喝下去了,呛得他又是
一阵咳嗽。
    秀枝下去炒豆腐干儿了。
    秀川说:“爹,为拉把我和妹妹,你吃苦受累,俺知情。往后的日子再也不用
你操心了,俺大了,有手艺了,能挣钱了!俺要回来开个木匠铺,置上电锯、电刨
子,做大衣柜,五斗橱,都是新式的,都卖顶高的价码儿!……”他嫌热,把帽子
摘了,棉衣脱了,只穿件棉背心。他发红的眼里闪着自信的光,将满满的一盅一饮
而尽,酒滴在嘴角。
    老木匠摇着头,笑:“孩子心儿,净想高的!爹干了一辈子没……没发过财……”
    “俺太老实了!局长说,现在是新时期、新政策,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老木匠摇着头笑:“你个毛孩子,会有啥能耐?”
    “俺有手艺!不是吹,俺的手艺在城里是、是这个!——”他挑起大拇指头,
在自己眼前晃着。老木匠也有几分醉意了,不眨眼地望着儿子,望着那一只晃来晃
去的指头。
    秀枝在外间屋递进来一句话:“哥。你小点声儿,都经宿半夜了。”
    小木匠故意大声说:“你怕啥?不再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了。看看谁还敢
斗咱?妹,上炕来,喝、喝一盅……”
    锅里滋滋啦啦响起来。
    小木匠忽然把嘴凑到老木匠耳边,压低声说:“爹,实话跟你说,俺在城里有……
靠山!”
    “谁?”
    “林局长!权硬着呢!”
    “嗨!人家在朝为官的,认得咱是老几?”
    “咱凭手艺他凭权,半斤八两地换呗!”小木匠得意得很。“刚上城,谁瞧得
起俺?后来俺给他儿子、闺女打了三套家具,捷克式的,日本式的,全是新图纸,
没要他一个子儿!往后他就……就按公价批木料给俺干私活儿,嘻,一张纸条就是
一个立方……”
    老木匠醉中有醒:“川哪,咱吃饭靠力气,做人凭志气,用不着出去求爷爷拜
奶奶!”
    “爹,你也太……”
    “太怎的?咱家老辈儿这规矩!”
    小木匠只笑笑。
    老木匠沉了脸:“笑啥?爹不能叫你背个屎罐子出去做人!”
    小木匠依然笑:“爹……”
    热腾腾的炒豆腐干儿端上来了。不管秀枝怎么阻拦,又是几盅烈酒下肚。
    “川哪,咱那木匠铺倒了,倒了……”
    “爹,俺敬,敬,敬你这一盅……”
    细心的秀枝觉察得出来,刚才还明朗朗的天,这会儿飘来几缕乌云,洒下几颗
雨星儿。只是一阵几的工夫就过去了。欢乐
    依然在酒花几间澎湃。外面,断断续续的鞭炮声终于消逝了,嘶叫的风雪似乎
也累了,歇息下来。小木匠腕子上的表针,不知不觉间跑到了年那边儿。爷儿俩都
“探着湿泥儿”①了……
    小木匠说:“爹,俺忘不了你的恩,你净等着跟俺享……享福……”
    ①快要醉了。
    老木匠道:“川哪,俺待你又当儿郎,又当女,女婿!等俺有个孙子,不,外
孙,还叫他学木匠……”
    “爹!……”秀枝羞得脸儿通红,上去夺了酒瓶,到外屋下饺子了。
    秀川摇摇晃晃地下了炕,拿过一个大提包,嗤拉开了,掏出一张皮货料子,抖
了抖说:“爹,把你那光板子老皮袄扔了,穿这!”
    老木匠接过来抱在怀里,一抚过来摸过去,高兴得不知说啥好。要知道,这是
儿子头一回用自己挣的钱买东西来孝奉他呀!为人做父母的谁能不欢喜。
    “秀枝,秀枝!……”老木匠喊起来。
    “爹,等等,饺子刚下锅!”
    老木匠等不及,还是喊:“你来呀!看看你哥给爹买的皮袄,快、快来呀!……”
    秀枝带着一身水气跑进来。
    老木匠把皮料擎到眼前,鼓起嘴巴吹着:“看看这毛儿,多光滑,多密扎,多
细软,多、多……”
    秀枝避开爹嘴里喷出的酒气,笑着瞟了秀川一眼:“看把爹高兴的。”秀川也
笑得合不拢嘴:“这是上、上等的新疆货,走后门买、买的!”
    秀枝说:“爹,俺给你吊起来穿上过年。”
    老木匠把皮料翻过来复过去,轻轻揉摸着:“看看这板儿,多木召,多软和,
俺这辈子穿不烂……”
    秀川还要从提包里往外掏什么,可两只手已经有点不听使唤了。他急了,扯着
包庇“哗啦”倒了一炕头:处理胶鞋,减价布料,尼龙袜,花枕巾,爹的帽子,妹
的围脖儿,过滤嘴香烟,雪花膏瓶子……哈,成了百货摊了!老木匠跑了一辈子,
从根儿没置办上这么多花哨东西。秀枝只是看,只是笑:“哥,你买这么多东西,
要花多少钱?一百块够吗?”她的一双好看的杏儿眼里,闪动着惊讶、欣悦的光亮。
在一个乡闺女心目中,一百元是个多么大的数字呀!
    秀川热辣辣的目光直盯着她:“还、还有你的呢!……”他从裤前腰带下那个
小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嘻嘻笑:“妹,你猜,猜着了,就给你。”
    秀枝抿嘴一笑说:“俺猜不上来。”
    “那你,伸出手。”
    秀枝看看爹。爹从那一摊子里挑了一本新出版的家具书,凑在灯底下看。
    秀枝畏畏缩缩把手伸出去,脸扭到一边。她觉得手被握住了,握得那么热烈。
随着,一个冰凉的东西滑落在手腕上。她忍不住回眼看,竟是一只亮闪闪的手表!
她吓了一跳,象戴了烧红的铁环,冷丁把手伸回来,将手表塞进哥的手里:“俺不
戴,俺不戴!……”
    秀川傻眼了:“咋?……”
    秀枝捂住那一只被“烧”痛了的手腕:“俺不戴!俺怕人家笑话,说俺‘烧包’
①;俺怕下地弄脏了;俺怕掉地下跌坏了……”
    ①方言,显示自己富有,穿戴美的意思。
    秀川哈哈大笑,笑得东歪西扭,站不稳脚跟了。秀枝要去扶他,他却将那手平
伸出来,一松,表“叭”地落在地上了。秀枝惊叫着枪过来,小心抹去表象上的泥
尘,擎在眼前看,凑到耳朵上听……
    老木匠在一边也大气儿不敢透一口。
    渐渐地,秀枝睑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表里面嘀嘀答答跑得正欢呢!
    小木匠扶往炕沿,歪着头,得意地看着秀枝:“妹,你戴、戴呀!城里的姑娘
都、都戴呢!还有这些,都给你!”他拿过纱巾,拿过雪花膏,拿过花枕巾……
“城里的姑娘都、都……”他舌头有些拿不过弯儿来了。
    老木匠说:“枝,你哥买了就戴!戴给俺看看。”
    秀枝喜爱地看着表,只是不肯戴。突然她惊呼了一声“哎呀饺子!”放下表,
就朝外屋跑……
    老木匠拿过表擎在手心里,看那带红点子的秒钟跑了一圈又一圈儿,“这小玩
艺儿,恐怕也得好几十块钱吧?”
    “一百八,进……口货,不、不贵……”
    “你也舍得?一套箱柜价儿!”
    小木匠“哗”地扯开棉背心的钮扣:“爹,俺有钱,在这儿,俺挣、挣的,都
给你,俺忘不了爹的恩……”他哭了,呜呜嚎啕,泪珠下雨般地落。他埋下脸,
“嗤”地咬破了背心里儿,里面落下几张纸来。老木匠抓起来一看,分明是几张揉
折了的十元钱票子!他愣了地看着儿子:“川,你……”
    小木匠一手擦着泪,一手抖着背心。票子雪片般地掉下来,落在地下、炕上,
落到老木匠怀里……
    “两千元……元哩,都给……爹!……”
    秀枝端着一碗饺子进屋来,一见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手一松,碗落下来摔碎了。
她急忙弯腰去捡……
    老木匠刷地出了一身冷汗,象从水里捞出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从醉中醒了。
他感到浑身瘫软无力,止不住地暴发出一长串的咳嗽。他抓起两手票子擎到眼前看。
这真的是钱,是儿子挣回来的钱,这不是梦!“噢噢,俺又喝酒了,又喝醉了……”
    儿子倒在他的身边,睡着了。他把他扯开的怀掩上。又给他盖一床补丁摞补丁
的、他小时候盖过的被子……
    儿子回来了。儿子发财了。
    谁和钱都没有冤仇。老木匠高兴哪!叫谁能不高兴?走南闯北一辈子,空留下
个好名声,归其了穷得连个老婆都给饿死了。可儿子,一把儿给他拿回两千块,还
不算格外的花销,你说玄不玄!想想当初在街头上找妈、哭得鼻涕泡一抓一大把那
情景,老木匠心理安慰着呢!唉,他亲娘老子也不晓得在哪乡哪县,要是知道自己
身上掉下来的肉出息到这个样儿,不羞死才怪!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能怨他们么?
要不是撩下,恐怕早喂狗了呢。天下做父母的,哪个不疼儿和女?都叫“穷”逼的
呀……
    老木匠睡不着,一宿起来数三回,那实实在在是两千块呀!往后可以享福了,
可以下小馆吃蒸包猪头肉了。儿女们的婚事么,要办的排场点儿,座钟、收音机、
自行车、缝纫机……都给置办上,打点他们熨心!去买点儿好楸木,结婚的箱柜俺
动手,雕上龙,刻上凤,把最后一把老力气留给他们,俺就是去见枝她妈,也用不
着落埋怨了。唉唉,枝她妈,你那苦命的人哪!
    老木匠象是睡着了,又象是没有睡着。他拿着那一大包钱,找到一个荒凉的地
方,四周围都是坟。他喊着:“枝她妈;……”一座坟忽然裂开了,里面走出一个
破衣烂衫的女人,挎着要饭篓子。那不就是她?模样一点没改。他把那一包钱给她,
说是女婿挣的,说再也不用挨饿了。她欢喜的不得了,扔下要饭篓就解那裹钱的包
袱。钱,那么多的钱!忽然一阵旋风吹来,把那钱都卷到半空里去了。他俩喊着,
叫着,伸开两只手在空里抓挠着,可是一张也抓不到……
    老木匠醒了。一场虚惊,钱还在枕头底下压着呢!可他心里鼓鼓涌涌不安宁起
来。为啥呢?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明白。他心里骂自己道:“你穷小子没见个花火食!
没钱想钱,枕着钱又睡不着觉,就花呗!还穷寻思啥?钱又不咬手!……”
    不啊,不啊,有一股神经使老木匠本能地感到不安。为啥呢?为啥呢?……嗅,
他悟过来了:秀川咋能挣这么多钱?一天的工钱按规定是二元八,就打三块,刨去
饭圈子、零使费,刨会寄回来交生产队的,刨去买手表皮袄杂七杂八的……这三刨
两扣,不拖一腚饥荒就烧高香了,哪还能剩这么多钱?他说他认得个啥局长,那顶
屁用?又不是他亲老子,还能给他个三头二百的?那么钱打哪儿来?
    老木匠心里象揣进个小老鼠,蹦一会儿,跳一会儿,七上八下的,好焦急哩!
不成,得问他个清楚,不明不白的钱花不得!他爬起来,披上衣服,拉开灯。小木
匠睡得挺沉,酒色消退了,脸上涌动着美丽的红润,要不是那一圈儿黑乌乌的小胡
子,简直会使人觉得他是一个睡得甜甜的姑娘。许是嫌热,一只胳脯搭在外面,鼻
子尖上沁着细细的汗星儿。老木匠心里顿时涌上一股热酥酥的滋味,当初领来家的
时候,象个又脏又瘦的小猫,光是哭着同夜,找他妈,怎么哄也不睡,哭急了,老
木匠解开怀,让那只小手捏住他豆粒大的小奶子,这才不哭了。哄好了小子,闺女
又哭着争怀,就一只胳膊搂一个,直接到十岁上,才给他们各自搭起个小被筒。孩
子们长大了,他也老了。人老了的时候,看一手拉把大的孩子,格外亲。在儿女们
身上,有做父母的心血和希望。
    老木匠不忍心推醒儿子,在外面跑了几年,也不知睡没睡个囫囵觉,让他再睡
会,天还早,鸡才叫头遍哩!他轻轻地拿起儿子的胳膊,想放进被窝里,可当触着
他的手时,心一动,不由得捧着细细看起来。这哪里象一只小伙子的手:又粗又短
的手指,简直象一排磨秃的石钻,每一道指节都凸起老高;虎口间堆了重重叠叠的
老皮;手掌几乎全是一块硬茧;拇指让锤头或釜顶打过,指甲死去了,只留下难看
的一团向疗……老木匠心哆嗦了,这是下过苦力的手,是和自己一样的手啊!孩子,
爹错怪你了,你是俺摸着头顶长大的,不会去干那些丧良心的事儿,俺信得蚓钱是
你挣来的,就凭这手,你该挣得还多,还多!怎么就该那些吃饱饭没事儿干的人挣
大钱,咱们也该!该挣两千,该挣两万!……可是,俺干了一辈子,没得过这号祭,
能说俺没手艺?没力气?你比俺多三头六臂?现时这些青年人,现时这世道,没深
没浅,真叫人吃不透哩!唉唉,还有木匠铺的事儿没跟儿子商量。明儿吧,他走累
了,别惊醒他。
    第二天早晨,老木匠把儿子拉到一边,压低声问:“川,这钱真个儿的都归咱
了?”
    小木匠笑了说:“爹,你真小心眼儿,两千块算个啥?以后俺给你一万块!”
    老木匠睑一沉:“爹问你真格儿的,你又吹!”小木匠还笑着:“爹,你就撒
手花吧,俺一没偷,二没抢,你怕啥!”说着,转身要走。老木匠一把拖住他:
“川,等会,俺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爹说吧。”
    “大队木匠铺倒了,俺寻思……”
    “倒了好,不然的话咱开木匠铺赚谁的钱?爹,往后你别去操那份穷心了,也
不用你干活,有钱你花,有福你享,还愁啥哩!”
    老木匠直愣愣地看着儿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爹。吃过早饭俺上公社生产资料门市部去看看有没有电锯电刨子,没有,明
儿上县去。”
    “过年哩!”住了好一会。老木匠才说出三个字。
    “啥年不年的,木匠铺得早开起来,一开春活路就多了。”
    儿子去了。老木匠呆呆地站了好一会,然后走到外面去。雪住了,只是还没有
人扫。天还早。他拉出一张木锹,在街心铲开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到木匠铺。
当他抬头看见那把冷冰冰的大锁时,愣了: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不知为什么,
他又想到了那两千块钱,想到儿子酒醉中说过的那些话……他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
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好象觉得木匠铺的倒闭跟儿子的发财有关系似的。他回转身
朝家里走去。
    晨光照耀着雪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许许多
多的人都到街上扫雪了……
                                打鼓开张
    过了小年过大年。
    正月里头上,男男女女都穿上新衣服忙着走亲戚。乡间道上,自行车铃铛响个
不停,红包袱闪来闪去,大闺女小媳妇花花绿绿映得雪地都格外鲜亮。这是胶东半
岛老辈子留下来的习惯。其实,那包袱里也没啥金贵东西,两斤点心两瓶酒,加上
八个白面大饽饽。到亲戚家吃一顿喝一顿,回来时包袱里还是那么多,只是换了换
样。这样转来转去,有时候竟会转回来,不过点心已成了粉末了。啥意思?热火。
那些没亲戚走的小伙子们凑在一起打扑克,什么“拘级”、“拱猪牵羊”、“抓特
务”……没白没黑,玩疯了。泥水里滚了一年,难得乐个痛快!小木匠可没这些心
思,憋了几年的劲儿,恨不得一朝使出来。过了年初一,就动手筹建木匠铺。
    爹说:“秀川,跟你妹去看看你姑吧,咱就那么一家穷亲戚。今年手头宽绰了,
去扯件衣服买点东西送去,都倒下,别让她换来换去的。”
    小木匠在翻看一本木工书,没抬头,说:“我没空儿呢!”
    老木匠从来不叫儿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他出门去了,穿着闺女赶做出来的新
皮袄,去找富宽说话了。往常年,富宽总是头一个来拜年,今年没来,老木匠不放
心,料到他没过一个顺心年。愁啥哩,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没有过不去的
火焰山。儿子要开木匠铺,他捏把汗,大队都开不起来,你能行?心里这么想,可
没对儿子说。他不愿意没儿子的冷水,让他试试看,巴不得他能干出个景儿来呢!……
    晚饭后,秀枝说:“哥。大操场上放电影,《刘三姐》,咱去看看吧。”
    小木匠在绘制一张电锯安装图纸,没抬头,说:“我没空儿呢。”
    秀枝低下头,悄悄地坐在他身边。
    秀川仍然没抬头:“妹,你去吧。”
    “俺也不去,看过好几遍了,再看没意思。”
    外面的电影开映了,刘三姐唱起了好听的歌儿。小屋里静悄悄的、热烘烘的。
秀川趴在小饭桌上,旁边放一摞念中学时的物理课本,画一会翻一会,眉头皱一会、
松一会。陪在一边绣花的秀枝可真替哥哥着急,好几次针扎了手都不敢吱声,只是
悄悄地放在嘴里吱吱。按照老辈子的规矩,过年时不许动针线的,说动了针线一辈
子都不得安闲。可没个活口,干坐在一边多不好意思。绣几针抬头看一眼哥哥,看
着脸就红,那么长工夫连个花瓣儿都没绣起来。她在心里怨:“这么多年没回家,
就不想俺?就没句话跟俺说?伯是把俺忘了呗……”
    电影散了。里间屋传出爹翻来复去睡不着和抽烟、咳嗽的声音。今夜月光好,
照着雪地,映着窗,很亮很亮。一丝风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只有几只不怕寒冷的
小虫子吱吱叫。终于,秀川抬起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秀枝望着他,舒心地微笑。她
悄悄下了炕,把一碗冲开的点心端到他眼前,小声说:“哥,你喝。”
    小木匠愣了一下,仿佛忘记了妹妹一直陪在身边。他接过碗,没有喝,放在桌
子上。他看着她的脸,看得她低下头。他的一双有些疲倦的眼睛渐渐闪出青年人的
火热来。突然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嘴上热烈地亲。他把她往怀里拉,一双大手那么
有力气,象两只老虎钳,谁也别想挣脱。他亲她的嘴唇,呵出紧张的、粗热的气;
她不让,去捂他的嘴,露出掖进袄袖里面亮闪闪的手表。悄悄地,谁也不敢出声,
爹还没有睡。小饭桌被碰着了,点心洒了。他们赶紧松了手。秀枝什么也没顾得就
去抢哥哥画好的那张图纸。
    “没正经,啥时候学得这么坏……”她小声埋怨他。
    “城里头……都这样……”他说。
    他们默默地坐着,让心中的火焰消熄些。
    妹问:“省城大吗?”
    哥说:“很大很大,比十个县城加在一起还要大。”
    “你吹!”妹笑了。
    哥红了脸:“不信你去看,楼房比县里发电厂的烟囱还要高!”
    妹说:“知道俺去不了是不是?那得花多少路费!”
    “几个路费算啥,等木匠铺开起来钱挣多了,俺就领你去。林局长说要把俺的
户口转到城里去,还有你的。他门子可硬呢,光是亲戚朋友就转出去好几十。”
    “给你个棒捶当针(真)了,咱算人家的啥?”
    “哼!俺给他打过好几套家具,一个子也没……”
    “咳吱吱咳!……”传出爹的咳嗽声。
    都不说话了。秀枝接着绣那片没有绣完的花瓣儿。绣着,轻轻地叹口气,压低
声说:“能转俺也不去,俺在家守着爹,他老了。”
    秀川说:“爹也去,没有户口就吃高价粮,反正俺能挣钱。妹,你真傻,你不
知道城里的姑娘有多幸福,人家林局长的女儿穿的是啥,用的是啥?可你……”
    “俺没那福份,也不强求。”秀枝打断哥的话说,“咱在家里不也过得挺好?”
    “好?好个屁!吃的啥?穿的啥?人家城里头……”
    “反正爹不去,俺也不去!”
    “爹是老思想,保守、不解放,咱也不能啥都依着他。就说开木匠铺这码事儿,
别看他嘴里不说,心里就不支持,老是抱着大队木匠铺的想头不放,这是啥年头?
大锅饭开不上了……”
    “小声点儿!”她碰碰他,“爹是不放心你。”
    “有啥不放心的?俺高低于个样儿给爹看看!”他并没小声点儿。其实,是说
给老木匠听的。
    初三,秀川让爹和妹把东厢屋腾出来,老辈子传下来的那些陈箱旧柜,破筐子
烂篓子掀到一边去。老木匠舍不得,说破家值万贯。小木匠笑了:
    “因它做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四个现代化哩!”
    墙用石灰水刷过,雪白的。接了电线,置了电锯电刨子,都是小木匠自个鼓捣
着安装的。那些门门道道,老木匠眼花缭乱看不懂。正月初五,小木匠跑了趟县城
火车站,拉回两大卡车木料,是从省城按批发价拨下来的,才一百九十块钱一个立
方。满村里,谁看了都眼红。
    正月初十,黄秀州木匠铺打鼓开张了。
    大清早,满村的老少木匠都来看光景儿。小木匠神采飞扬,忙着给大伙递烟递
茶。不抽烟不喝茶的,有满满一箩筐糖果,随便抓。人们都屏住呼吸,看小木匠那
一双有力气的大手充满信心地按下了电闸。
    小电锯欢乐地呐喊起来,给这古老的小院带来了生气和希望。小木匠抱起一截
又粗又重的圆木,放在工作台上,老木匠想帮他扶一把,可两只手扌宅扌宅挲挲不
知放哪儿好。
    “爹,扶后面点儿!”儿子喊。
    扶后边了,可不知为啥颤颤抖抖扶不稳。
    “爹,小心手!你闪开!”
    老木匠退到后边去了。
    外面飘着雪花。小木匠嫌热,扒了棉袄,露出秀枝给他结的那身花纹好看的毛
衣。他瞅准墨线,将那圆木扭动了一下,然后有力地推过去,推过去……
    哗——哗——
    木花儿飞扬,杨在地下,扬在对面看光景儿人的身上、脸上。谁也没有躲闪,
只顾不眨眼地看。木板裂开来,裂开来,象切萝卜那么痛快呀!抽袋烟的工夫干的
活,足够两个壮木匠干一整天。小木匠熟练地操作着,每一个动作好象都带着节奏
感,不抬头看图在他身边的人,鼻子眼里却盛不住心中的得意。脸儿涨得那么红,
胸脯子掀得那么猛,他激动、自豪,他知道自己的身价多么高,在这一群老老少少
的土木匠当中,他出头,他是个小圣人!
    老木匠在一边看得出了神。他笑,笑得落泪。欢喜的泪水淌进嘴里是甜的。怎
能不欢喜呀,二十年的心血没白淌。不求他功名,不求他权势,只求他成个好木匠。
金子贵,银子贵,金子银子不是庄稼人贪的,学身好手艺就是打不烂的铁饭碗!眼
见得儿子成材了,黄家的事业有人传了,老木匠死也闭得上眼了。儿子说不支持,
冤枉他老头子,闺女说他担心,实情话,是的,象儿子说的那样,他做梦都想把散
了架的大队木匠铺再撑起来,他希望儿子回来能助他一臂之力。然而,看得出来,
听得出来,儿子跟他想的不一样,而且谁也难能改变。莫非自己真的落后了?跟不
上趟了?象儿子说的那样保守、不解放?也许是吧……儿子出门在外,经得多,见
得广,对上面的新精神领会得比自己快。就算是,也不能睡一宿觉就把过去的都忘
掉啊!丢一块钱还好几顿吃不香呢,别说一个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木匠铺!川哪,
别怪你爹老脑筋,爹支持你开木匠铺。过去把这叫做资本主义,扯他娘的淡!咱凭
劳动,凭良心,走到天边也说得可过去,可爹还是为你捏着把汗,这些木料用完了,
你还能说来就来?台好开,戏难唱,大头还在后面呢!还有,咱开木匠铺没请示书
记官,能行么?人家有权,管你哩。世道不管怎么变,这号人照常是土皇上……
    果然,木匠铺开张的当天下午,书记官来到了他们家。当年老亮父子挨批判,
多亏黄兴拿章程,送上了两条香烟四瓶酒才算了结了这场灾难。这码事儿,多会提
起来老木匠多会脸红。他骂自己没骨头、下贱。黄兴劝他说:“亮叔,认这壶酒钱
吧,现如今,骨头哪有‘权’头硬!”他认了,只是不住地叹气:“唉,唉,这世
道……”
    这是旧话。打从那时候起,书记官从没登过门,今儿他来做啥?不知怎么的,
见了他的影子,老木匠头皮就发麻,象按了电钮。他认透了一条,在黄家沟,夭老
大,他老二,平头百姓得罪不起!
    老木匠不安地迎上去:“支书,你抽烟!”他陪着笑脸,呈现上一根“大前门”。
人家没接,没应声,黑着脸走进院子里来,密密匝匝的胡子花儿,一根根都是竖着
的。听人说,秀川出外发了横财,回家来还开起了木匠铺,还用上了电机器!一听
他心里就火,大队木匠铺倒闭了,你个体户倒兴隆起来了!社会主义不吃香啦!哼,
这世道!
    他带有一股气来了。
    “支书,你吃糖。”
    人家不吃,一脚插进木匠铺里来。他巡视着屋里:一排排锯好的木板遮住了四
周的墙;墙旮旯生个大铁炉子烘木头,都烧红了;温润的、暖烘烘的木香扑面而来,
直往鼻孔里钻;电锯响,木花儿飞,一屋子生机。小木匠一心千他的活,竟没见支
书官驾到。
    他越看越气,照直冲小木匠开了火:“秀川,你开木匠铺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咹?黄家沟这二亩三分地里还有个管事儿的没有,咹?”
    小木匠不慌不忙地将那块木料锯完,摆好,关了电闸,然后拍打拍打身上的木
粉,拿起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抬起头笑道:“俺不懂乡下的规矩,这……这用得着
谁来批准么?城里头自由着呢!”
    “哼!城里头叫乱啦,男的女的大白天抱着啃不是,咹?黑市买卖又疯起来不
是,咹?工厂里不发奖金不干活不是,咹?咱乡下不能乱,咱黄家沟不能乱!我们
这儿,谁也不能隔着锅台上了炕,我这个支部书记还不是块木头牌位!”
    小木匠点着一支烟,抽得火头儿一闪一闪的。然后他吐出一个烟圈儿,依然笑
道:“你书记去管社会主义吧,俺这儿是资本主义!”
    “哦,你搞资本主义还有理罗?你开黑工厂还有理罗?咹?!……”
    “啥理?啥主义?有饭吃就有理,有钱花就是好主义!这年头,谁先富起来谁
就是好汉子,大官儿都说了!怎么,你反对么?咹?……”
    五十岁的汉子被小木匠堵得无言可对,脸憋得青一阵、紫一阵。他转向老木匠:
“师傅,听听你儿子说的啥”?他曾跟老亮学过徒,没成,就改行干别的了。
    老木匠愣在那里了。这突然袭来的一场暴风雨把他给打懵了。他万万没有想到,
几年前那个生人眼前说句话都脸红的儿子,会说得出这么一番有板有眼的话。也为
儿子高兴么?不,他感到不安。人老了,心钝了,啥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分不出个
曲直了,可也不能这样得理不让人哪!老实说,他看不惯这位书记官,他那德行,
他那作风,够损的了。照他那主义,庄稼人不都得穷死、饿死么?可儿子也太过火
了,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孩子,爹知道你心里有气,谁没气?挨批判那滋味你受
过,爹也受过。站在台上,当着乡亲们的面,就跟斗地主一样啊!可咱说活办事得
讲分寸,过去的那一套做错了改过来,总不能鸡蛋大粪一锅煨呀!总不能说谁富谁
有理,那地主老财、富农、资本家不也有理么?那还要共产党做啥?人哪,走到哪
一步都得讲良心。穷也好,富也罢,得长副好心肝。你小子,心野了,野得收不住
笼头了,出了几天外,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不知道吃了几碗高粱米了,满口
狂活,拿大帽子压人哩!中央的大官儿你亲眼见过了他们昨说的你亲耳听过?庄稼
人本分为重,就算是支书他不对,也该忍着点儿,他是领导,咱是平头百姓,官和
民能一般大小么?说是平等,爹活六十多岁,见的不多。再说,今儿这个场合,有
爹,用得着你指手画脚?
    老木匠生气了:“秀川,你胡说些啥!”
    他一边批评儿子,一边端水给人家消气:“支书,你喝茶;孩子话,别往心里
去。”
    儿子一把夺过爹手中的杯,将茶水泼了:“爹,用不着跟他低三下四,不是
‘文化大革命’那时候了,咱开木匠铺,一没偷、二没抢,凭本事挣钱,老天爷也
管不着!”
    支书说:“好,我管不了你,我找公社,找县委!”
    小木匠道:“好不好你去找省城里的林局长?木料是他批的,木匠铺是他叫开
的。怎么样?不认识门儿我告诉你!”
    “你、你……”支书涨红着脸,一跺脚转身朝外面走,迈出门坎儿,扭头又丢
回那句没说完的话:“你、你等着!”
    “等着呢!”
    小木匠满足地看着支书走出大门口,嘴一撮,吹起了流行的小曲。转过身来却
下了一跳,老木匠晕坐在一块木墩上……
    “爹,爹!……”
    老木匠两眼直直地看着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木匠赶紧蹲下来,半跪着一只腿,给爹捶脊背:“爹,你怎么了?用不用去
找赤脚医生来?爹……”
    好长工夫老木匠才恢复过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川哪,爹怕要
出事哩。”
    小木匠笑了:“爹,你怕啥?出事儿有我,看看谁还敢欺负咱!”
                               儿子要主事
    日头照常从东边出,照常往西边落。日子顺顺溜溜过了十天,书记官没再来找
麻烦,木匠铺照常开。老木匠心里渐渐安生下来。“看来世道真的变了,私人开木
匠铺真的不算资本主义……”
    木匠铺里的主事人不再是他了,是儿子。机器上的活儿他外行,只能当当下手
听儿子吩咐。儿子让他站在电锯的对面拖拖锯好的木板,他便拖。儿子让他熬木胶,
他便将炉火烧得旺起来。儿子说:“爹,把那几个三分的榫眼凿好!”
    “嗅。”他拿起了凿子和斧头。斧顶敲打凿顶呼呼地响着。不知为什么,他感
到一阵说不出的怅悯和酸楚。儿子代替了他,他将退出这个行当的主宰地位。不是
嫉妒,不是的!儿子成材他高兴。为什么心里难受,他说不明白。兴许人老了都这
样。机器干活快,锯,刨,锯,刨,积下的手工活很多,老木匠累得腰酸腿痛,还
是忙不过来。他忽然想到了富宽,让他来合伙子不正好么?帮了木匠铺的忙,救了
他的难,挣的钱三一三剩一地分,比他挣工分合算多了。唉,也可怜他,去找队长
要活干,队长说,听说要责任制了,地又少,农业劳力还分不过来呢,你是大队工,
去找大队吧!他去找书记,书记说,不是现在兴做小买卖么?挣钱着呢,你去吧,
大队养活不了那么多吃闲饭的。他去买了二十斤山楂,在糖锅里熬了,扎个草靶子,
趁着新鲜正月,卖糖枣去,草靶一打出门,就围了一群孩子,这个叫大爷夕那个喊
叔叔,没出村子就分了十几枝。扛到大集上一看,光糖枣靶子就摆出半里地长,跟
龙门阵似的,你吆喝他喊,乱嚷嚷的一片。他傻呆呆地在雪地里蹲了半天,冻得流
鼻涕,卖了八角钱。回家来,他把没卖完的糖枣往院里一丢,坐在门坎上就哭,大
把鼻涕小把泪。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没本事,他哭,老婆也哭,哭得左邻右舍都替他
犯愁、难过。这一回,他赔了十五块钱,病在炕上至今还没爬起来……
    老木匠把这想法先跟富宽说了,富宽自然是乐意。又跟儿子商量,小木匠一愣,
立刻又笑了:“爹,这事你别管了,我去跟富宽叔说。”
    老木匠说:“你宽叔有难处,咱不拉他谁拉他?人哪……”
    “爹,你放心,我准让宽叔满意!”
    “唔……”
    老木匠不多言了。儿子大了,要主事了。
    吃过早饭,秀川到富宽家里去了。那是一座他十分熟悉的小院子,院子的中间
长着一棵合抱粗的柿子树。那树已经很老了,铁一般的树干上,落满了斧痕,据说
砍得越狠,柿子结得就越多。小时候秀川偷偷地爬上墙头摘柿子吃,那金黄的柿子
没经霜打,咬进口里是涩的,涩得他眼都闭在一起了。一只大手揪住了他,是富宽。
他吓得哭了。富竟把他拖下墙头,按在树下一只小草墩上坐好,从南墙根下的大瓷
缸里捞出两只青皮大柿子,擦了擦水,给他吃。他不敢吃,青的一定比黄的还要涩,
这是主人要惩罚他,富宽硬是把柿子塞到他嘴边,他横下心咬了一小口。啊,多么
甜哪!他破涕为笑了。富宽也笑了,告诉他这是用开水浸过的柿子,不涩的。以后
每年,他都象小客人一样坐在大树下吃柿子了,一边吃一边听富宽讲故事。讲来讲
去老是那么几段,什么鲁班学艺呀,鲁班造桥呀……要不是为了吃柿子,他才不坐
在那儿受那洋罪呢!总之,这小院子留给他的印象是温暖而亲切的,不管走到哪里,
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满树的柿子和墙根下面那只大瓷缸……
    胶东半岛的气候,早春比三九天还要寒冷。柿子树的枝权在寒风中抖动。大瓷
缸不在了,兴许是怕冻裂,搬进屋里去了,估计那里面也不会有浸柿子了。富宽起
来了,坐在炕沿搓草绳,脸色难看得很。炕头上的被窝里面,躺着八十岁的老父亲。
屋里很脏很乱,简直没个下脚的地方。象虾子一样弓着身子的富宽老婆,不住地咳
嗽着,坐在灶前烧烀猪食。里间外间都弥漫着水汽和烂地瓜的气味。小木匠的到来,
给这痛苦沉闷的小屋带来一丝喜悦的气息。
    “哎呀,大侄子来了!咳咳吱吱……”
    “婶子,来吃你的柿子了!”
    “留着呢,留着呢!……”虾子欢喜得什么似的,扶着锅台站起来,什么也没
顾得就到橱子里端出一盘柿子。那是早准备好的,个挑个拣出来的,通红透亮,不
是热水浸的,是熟透了的。
    “就等你来,就等你来呀!……”富宽脸上露出了多久不见的笑容。他手忙脚
乱地把稻草掀到外屋去,一边喊着老婆拿烟,一边拍着炕沿说:“坐呀坐呀,大侄
子!年前你回来就想去看你,可听说你忙,家里人来人往挤不下,就、就……大侄
子,别见怪,你大叔人笨心也笨,不愿凑热火头儿,往常年都给师傅去拜年,今年
也没呢!……”
    只有躺在炕上的老人毫无反应,眼睛紧闭着,眼窝深深陷下去,象长眠了一样
没有一点声息。
    富宽把老人的被子往里掖了掖说:“大侄子,俺爹他耳聋,又睡着了,没听见
你来呢!嗳嗳,吃柿子呀,这可不是热水浸的,是霜打熟的,都稀了,你把一个洞
眼用嘴吸,就跟喝蜂蜜一样……哎呀,怎么停着呢,吃呀,吃呀!……”
    那柿子一定很甜,又有许多年没吃上,他想吃,可是不肯吃,他不再是爬墙头
的孩子了,他长大了,懂事理了。吃人家一口,还人家一顿,眼前的这些个柿子是
万万吃不得的。
    “宽叔,我在外面得了个胃寒病,伯凉呢!”
    “不凉,不凉呢,俺家里人多烧火多,温乎着呢!咳咳咳咳……”虾子扔下烧
火棍到里屋里来,抓起一个柿子就往小木匠嘴里塞。小木匠紧闭着嘴,推来推去说
什么也不肯吃。柿子挤破了,金红色的柿汁溅在小木匠身上。富宽急了,一把推开
老婆,拿毛巾给小木匠擦着,擦也擦不净。
    “没事呢,没事呢!”小木匠涨红着脸,笑着说。
    沉默了一会,都没有说话。
    虾子唠叨开来,伴着那有节奏的呼嗒呼嗒的风箱声和紧一阵缓一阵的咳嗽声:
“大侄子,你出门在外走南闯北,你说说现时这章程对么?共产党变心眼儿了,不
顾咱贫下中农了!……”
    富宽阻止她:“妇道人,穷唠唠啥,国家大事你懂个屁!”
    “咳咳咳咳……俺是不懂,可扯着骨头连着筋呢!木匠铺倒了,又不给活儿干,
一家六日子喝西北风呀?还不知老天爷刮不刮呢!这手打鼻子眼就见的事儿,俺能
不往心上去?唉,这年头儿,就好了那些有权有势、那些没良心的人!……”
    “话怎么能这么说!”富宽冲外间屋反驳老婆,“就说大侄子,人家凭技术,
凭本事。这叫按劳分配,不吃大锅饭,你懂么!中国要搞四个化,中央下了新条文,
要学外国人哩!咱不能光想自个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不是这话,大侄子?”
    被窝蠕动了,老人慢慢地把脸转向墙壁,依然闭着眼睛,依然没出一点声息。
    “咳咳咳咳……呼嗒呼嗒……”
    又是一阵沉默。比先前那一阵子还要长,还要闷。
    小木匠难堪极了,富宽婶子的话似乎是冲他来的。他嘴里不说心里觉得可笑:
这年头儿,乡巴佬、锅台转儿①也谈什么国家大事!经过“文化大革命”,胆子都
大过天,中央里的大官也敢指名道姓说三道四,放五七年,十亿人不打上九亿“右
派”才怪呢!他不想参加他们的争论,没那穷心思。他想的是木匠铺里做不完的活,
想的是赶快把该说的话说完,好早早离开这里。可这种情绪、这种气氛,他插不上
嘴。坐不住也得坐。火烧得多,炕燥热得很,屁股底下小虫咬般地难以忍受……
    ①称乡下妇女为锅台转儿,即绕着锅台转的意思。
    “大侄子,怎么千坐着?不吃柿子你抽烟,孩子他姨捎回来的关东叶子,比现
时那些长价烟卷儿强多了,不信?你尝尝!”这一回是富竟打破了沉默。
    “咳咳咳咳……”虾子接上了,“唉!俺先头说的是气话,其实呀,天底下管
多会都是好人多。大侄子,该怎么谢你们呢?过去你爹拉把俺,这会儿又叫俺进你
家木匠铺干,说是帮助,俺心里清亮,他笨得两手对不起个捧来,找谁不比他强?
明摆着,这是救俺哪!……”
    小木匠顿时紧张起来,心里直叫苦:“糟了,爹把话说死了!”
    富宽又有几分激动了,先前是坐在炕上的,这会儿蹲起来了:“大侄子,你放
心,进了你家木匠铺,俺听你吩咐!俺手艺低不错,可俺肯下力气,荒活、粗活你
尽管交给俺,保准误不了。你爹说算咱合伙开,挣的钱三一三剩一地分,俺不同意,
俺富宽没本事,还有脸皮!机器是你家的,木料是你家的,俺凭啥,到时候你给多
少算多少,一个子儿不给俺也干,不冲别人,冲俺师傅,拼死累死俺报答他的心!
大侄子,你说俺啥时候上工吧!听到师傅给的这个信儿,俺病立时就好了,身上也
长力气了……”
    小木匠身上冒汗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也不能犹豫了。说实在话,听了富
宽两口子那些话,他的心动过,软过,怜悯过,觉得应该照父亲说的那样去做,可
是不行啊,富宽大叔,你要进了木匠铺,往后的帐谁能算得开?要真象俺爹说的那
样去分,荒算你一年要分走俺八千块!八千块能买多少木料?能做多少家具?里外
里又能赚回来多少钱?这个帐能算么?吃点小亏中,亏这么大不能干,爹干我不干!
他老了,往后的日子是我们的,盖新房子,结婚,电视机、录音机、“嘉陵”摩托……
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要是照城里雇临时工的价码那倒合理,国家规定顶高一天一块
七角六,满打满算一年给你八百块。八百块,不少个数儿了,你到哪去挣?可是,
人家要是说俺雇工剥削呢?其实啥剥削,国家能雇,私人就不能雇?人家日本、美
国开大工厂都是雇人,爱雇谁雇谁,自由着呢!不过眼时还不能出这个头儿,照林
局长那话味儿,大头儿还在后面……宽叔啊宽叔,别怪我秀川不留情面,人在哪时
随哪时。往后你日子真过不下去了,看在咱两家老关系的面上,再来帮你吧!这一
回顾不得了,木匠铺你不能进!……
    主意一拿定,小木匠立时镇静下来。话该怎么说呢?怎么说才能不伤宽叔的心?……
    “宽叔,”他终于开口了,“你病了,当侄儿的该早来看你,可整天价穷忙,
来晚了,你别往心上去,啊!”
    富宽欢喜得咧着嘴笑:“大侄子,这咋说的,你有这心,大叔的病就该好一半
儿!”
    说话间,小木匠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褶了的十元钱票子,塞进富宽手里。
富宽愣了:“大侄子,这钱?……”
    外间的风箱声骤然而止。
    小木匠笑道:“侄儿孝敬叔叔的,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好寻思过日子的道儿!
这年头,挣钱的门子多着呢,何必非干木匠不可?拿着,叔,往后有啥难处,你尽
管找我开口,侄儿忘不了叔的大柿子!哈哈,拿着呀,叔……”
    富宽的嘴张了几张说不出话来。
    该走了,小木匠站起身来。
    虾子走进来,迫不及待地问:“那、那……那木匠铺里还要俺么?”
    小木匠说:“婶子,宽叔有病,养好身子再说吧!”
    富宽终于迸出一句话:“大侄子,俺、俺、俺好着呢!”
    小木匠依然笑道:“叔,急啥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这是俺爹
的意思,让我转个话儿。”
    “师傅?不,不!……”
    “哎哟,九点半,耽误活儿了。叔,婶子,我走了!”
    他走了,走到院子了,富宽两口子还呆在那儿,不知怎么办好。
    被窝掀开了,露出老人愤怒得扭曲的脸:“钱、钱,把钱还给他!”他几乎在
吼,吼给儿子儿媳听,吼给院子里的人听。
    富宽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人家的钱。他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追上小木匠,
把钱坚定地塞进他的口袋里:
    “大侄子,俺不要你的钱!”
    整整一天,老木匠的心浸在开水中、燎在烈火上。儿子到富宽家去的事他知道
了。他想指着儿子的鼻子训斥一通,他想到富宽家去安慰一番。然而没有,他默默
地忍受着,把想说的一切都凝聚在斧顶和凿顶上。
    呼!呼!呼!……
    他一刻不停地干着,饭也不肯吃一口。秀枝端着碗站在爹身边,凉了热,热了
凉,爹连看也不看一眼。秀枝长这么大,没看见爹气成这个样子,吓得心目乱蹦,
也不敢问一句话。她知道爹生哥的气,她也生哥的气,怎么能那样对待老实巴交的
富宽叔。她给哥丢眼色,让他给爹赠个不是,让他改变自己的做法,再去跟富宽叔
说。他不,这件事硬是要主到底。他认准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两天后,小木匠突然对老木匠说:“爹,俺妹别绣花了,点灯熬夜挣几个钱?
让她下木匠铺帮忙吧!”
    老木匠吃了一惊:“你听谁说大闺女学木匠!”
    小木匠笑道:“城里头木器厂里多的是呢!”
    老木匠的心象被咬了一口:“不,不!我的闺女不叫她学木匠。你妹的事你……
别管了!……”
    “可木匠铺里的活多得干不完,总不能把到手的票子往人家口袋里塞呀!爹,
你别老脑筋了,干什么,不一样?能挣钱就行!”
    “不,不!……”
    门突然开了,秀枝站在他们面前。她显然听见他们的话,温柔的眸子里闪动着
从未见到过的那么明亮的、那么热烈的光:
    “爹,哥,你们别再争了,从今往后俺不绣花了,俺跟你们学木匠!”
    老木匠直愣愣地看着女儿,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秀枝眼里涌出了晶亮的泪珠:“爹,哥,你们放心吧,俺能学会的,俺能!爹
年纪大了,往后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别出过头力气,俺跟哥哥替你。”
    老木匠眼睛模糊了,不知为什么刹那间眼前出现了秀枝妈的影子,他慢慢地低
下头,沉思了许久、许久。又慢慢地抬起头,直盯盯地望着女儿的脸:
    “孩子,你真的愿意?”
    秀枝点点头:“嗯!”
    “这活儿是男人们干的,又脏又苦,你受得了?”
    “嗯!”
    “好孩子,早去做晚饭,吃过了,爹给你讲咱们的老祖师鲁班的故事。”
    “嗯!”
    “秀川,你也去,帮你妹烧把火,让她再炒几个莱……”
                                 忍不下
    那天晚上借着酒力,老木匠好言将儿子劝说了一番,可儿子听不进去,还不软
不硬地顶撞了他几句。这是秀川进黄家门来的头一回。小伙子帆头正猛,十二级风
浪挡不住。老木匠不愿把这些家务事说给外人听,怕人家笑话,憋在心里难受,就
走了一趟穷亲戚,跟老姐姐唠了一晚上。老姐姐是个开通的老太太,有儿有女自己
“蹲”①着过,图个心静、气儿顺。她劝老木匠说:“兄弟,你是个明白人,怎么
净办糊涂事?现在这些小青年儿,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老礼道不论了,老规矩不
讲了。自己的骨血都生分,秀川不是咱黄家根,怎么能可着你的心儿长?往后他的
事你少管就是,给他们成亲,分出去过,不就一了百了了?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还
图个啥?图了一辈子好心眼儿、好名声,老天爷也没睁开眼看看你,倒落得咱黄家
断了烟火,绝了后人……”说着,老太太就抹眼泪儿,抹得眼圈儿通红。
    ①方言,和儿女们分开过日子。
    第二天,老木匠摇摇晃晃回黄家沟去。傍晌的春日头,晒得棉袄里面暖烘烘的。
他象多喝了酒,脑子里昏沉沉的,啥事儿也想不出个头绪来,索性啥事也不去想。
望见他的村子了,望见村子上空做晌饭的炊烟了。站在这儿,他能分得清哪一股烟
是从自己的屋顶上冒出来的。年轻时外出做工回来,总要在这儿停一停,只要看见
那屋顶冒烟,心里头就顿时涌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暖流。然后,他屏住激动的心跳,
大踏步地走进村子里,扑进那个温暖而亲切的家……然而现在,他不愿回那个家了。
那个家过去是那样贫穷而和谐,现在是这样有钱而烦恼。就这样站了许久,望了许
久,他觉得有些累,就在一块向阳背风的大石硼上坐下了。石头是温热的,他又慢
慢地躺下来,闭上眼,把耀眼的太阳和外界的一切都闻到眼睛外面去。噢,多么安
静,多么舒坦!他真想永远永远这么躺下去,永远永远不再睁开眼睛,永远永远不
再为人世间的事烦恼。然而不行,又想起了儿子,想起了老姐姐的话:秀川不是黄
家的根……给他们成亲分出去过……自己也象老姐姐那样孤苦伶什地打发晚年……
老木匠的心颤抖了,悲哀的老泪夺眶而出,淌过两颊重重叠叠的皱纹,落到石头上,
渗进石缝间。这样的悲剧会真的落到自己的头上?老天爷会真的这样瞎眼?人会真
的这样无情无义?他突然想,在和儿子的关系上,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儿子对自
己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么?没有,没有啊!说到底,是他看不惯儿子,自他从城里
回来的那天晚上就有些看不惯的地方了。儿子变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捏得走了
样儿,这只多么大多么有力量的手。他自知扳不过这只手,谁也扳不过这只手。这
也许不能怪儿子,得怪自己,怪自己脾气犟,认死理儿,不能顺潮头儿。如今谁不
见钱眼开,人情值几个钱?为争财产,打爹骂娘的多的是,可儿子将几年挣的两千
块钱一把儿交给自己,还能要求儿子啥,天上刮风,地上树动,儿子不过是片嫩树
叶子,能不摇?能不动?随了儿子吧,顺了世道吧!老姐姐说的是,土埋半截子的
人了,还图个啥?随了,顺了,他娘的!有钱吃了喝了,啥话不问,啥事不管,权
当聋了瞎了!权当这个家里没有我黄老亮!……
    老木匠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腿儿,迷迷糊糊过去了。象是睡着了,又象是没有
睡着,脑子里老是转着几十年前、几十年后的事儿。他老爷是黄家头一辈木匠,老
爷死了传给爷,爷死了传给爹,爹临死的时候嘱咐他两条:一条是别丢了黄家的手
艺,一条是别败了黄家的门风。回顾大半辈子走过的路,可以毫无愧心地说:他对
得起老祖宗的在天之灵。如今他老了,在他要把这祖宗遗训传下去的时候,却没有
人接了……不,不,不能随儿子!随他一桩,就要随他两桩三桩,长此下去,我黄
老亮活着没脸见乡亲,死了没脸见祖宗。俺黄家子子孙孙在世为人、下地为鬼,没
出过一个孬种!旧社会也好,新社会也罢,提起黄家沟老黄家的木匠,哪州不知,
哪县不晓!今天,你黄秀川也不能破这个规。不错,你不是黄家骨血,可你是在黄
家长大的,俺对你比自己的骨肉还亲哪!进了黄家的门儿,就得长黄家的心术。论
手艺你长进得比爹强,俺听你的。这人情世故,你还得听爹的。别以为你什么都懂
得。说到底你还年轻,爹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啊。你不让富宽一起干,不让
就不让呗,你拿十块臭钱往人家手里塞,这不唾人家脸上么!晚上睡觉你耳朵根子
就不发热?满村里谁不在背地里骂你!大队木匠铺倒了,庄稼人家什多,锄镰锨镢
样样不方便,求到咱门下了,看你是啥态度?动动你的斧子你嫌砍钝了,使使你的
锯你嫌拉弯了,用你巴掌大的块木头你心疼得要跟人家算钱……乡里乡亲,低头不
见抬头见,你怎么就好意思?你心肠啥时候变得这么硬?忘了灾荒那一年,爹用自
行车驮着你和你妹挨村挨户地吃百家饭?不然的话你们都得饿死,哪还有今天呀,
孩子!……不,不能随儿子,不能啊!不管你是哪家根,俺都要管你,俺是你爹!……
    老木匠再也躺不住了,呼地爬起来。睁开眼睛一看,富宽不知什么时候蹲在眼
前,旁边放一担湿柴禾。他棉帽摘在手里,手上冒着热气;棉裤被后山没有化的雪
湿了半截子;脸被树枝划得横一道、竖一道,血迹还没有来得及凝干……
    “嘿嘿,师傅,俺当是个醉汉,看看是你。你咋跑这儿来睡觉?家里炕头热,
烧得慌?”好心的富宽哪,就跟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快活地开着玩笑说。
    老木匠不敢抬头看富宽的眼睛,只小声回他的话:“这石头上挺温乎……”
    “风凉啊,师傅,你得当心。俺知道你那老咳嗽病一受凉就犯,跟俺虎儿他妈
一样。亏得大侄子给你捎回好药来……”富宽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上上下下摸
那石硼。
    老木匠心里一热:“你……砍柴烧么?”
    富宽顿时变得兴奋起来:“师傅,俺有活儿干了,给大队砍柴禾,送给五保户、
烈军间,还有支书、大队长家。包工活儿,五百斤记十分。没想到俺这斧子上的工
夫还真用着了,昨天砍了八百,今天要过千哩!看把虎他妈高兴的……”
    老木匠慢慢地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才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富宽的眼睛,看
得他愣神了:
    “师傅,你?……”
    老木匠还是直盯盯地看。要穿过他眼睛,看透他的心。
    “嘿嘿,师傅,嘿嘿,师傅……”富宽象个被看羞了的小姑娘,两只粗裂的大
手对在一起搓来搓去,简直没地方搁了。在师傅面前,他永远把自己摆在一个不及
格的小徒弟的位置上。师傅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威慑力,足以使他折服,使他顺从。
师傅说一句话,他从来不会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师傅要他做一件什么事,他从来
不考虑这件事该不该做,而只是全力以赴。秀川不让进他家木匠铺,还说是传师傅
的话,他不信;那十块钱足足使他难受了好几天,可这与师傅有什么关系!假如秀
川传的真是师傅的话,假如那十元钱是师傅给他的,他马上会改变原来的想法而欣
然接受:“师傅是为我好的!”因为师傅从来没有害过他,也没有害过任何人。在
他的心目中,师傅是圣洁无瑕的。他说不清征服他的是一股什么力量,只知道这力
量来自师傅心中,那样亲切,那样温暖。他从来没有怕过师傅。在几十年的陪伴中,
他把师傅当成年龄不相称的慈爱的父亲。这也许就叫崇拜。师傅,你为什么这样看
着俺?俺做错了么?那码事算个啥,俺都快忘记了呢。俺没生你的气,真的没!这
阵儿连大侄子的气也不生了。凭啥生人家的气?凭啥人家非得拉把着俺?该你的?
欠你的?想起来俺自己都脸红,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象个孩子!从今往后,俺照你
过去说的话做,挺起脊梁骨儿,自个儿去找过日子的道儿,有啥本事吃啥饭,不怨
不攀。师傅你放心,以前俺是跟你跟惯了,一离开就觉得离了靠山,上不够天,下
不着地。再惯了,就好了,俺会好好过下去的。这几天俺才琢磨出个理儿来:“海
水深了什么鱼都有,林子密了什么鸟都有,天下大了什么人都有,哪能都长师傅你
一样的心肠……”
    老木匠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缓缓地抬起一
只手,放在富宽的手背上。放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拍了三下,然后起身朝村子里走
去。
    “师傅!……”富宽喊着。
    他停下了,却没有回头。停了一会儿,又朝前走去。
    富宽惶恐起来:“师傅怎么了呢?”他急忙挑起那担至少也有二百斤重的湿柴
禾,拼力地朝着追去。
    “师傅!……”
    师傅再也没有停下。他走得那样急,逃似的。脚底下踉踉跄跄,真担心他会摔
倒。看后影儿,完完全全是一位老人了。
    富宽追不上,气喘吁吁地停下了,心里难过得想哭:“师傅生俺的气了。师傅,
那码事儿俺真的没往心上去,真的呀!谁撒谎是个王八!往后,你要是还用得着俺,
就尽管打招呼吧!……”
    老木匠进了村,老远就看见自己家门口围了好多人。他的两只脚挪得慢了,心
里也不由得一紧。“怎么,又出事了?”
    东胡同黄老和的大儿子“洋相包”黄小和,扛着一把镢头挤开人群走出来。立
刻又有一群人围住他,七嘴八舌地问。
    “小和,打个镢扎真的要两角钱?”
    小和说:“这还有假?收钱的时候人家手里连哆嗦都不哆嗦一下!”
    “嗨嗨,怎么就好意思?大材上锯下来的下脚料,留着不也烧火了!真他娘的
抠到腚眼儿了!……”
    “这有啥不好意思,杀不得穷人、做不成财主!旧社会是这样,往后瞧好吧,
脱不了也这样!”
    有人冲门里骂起来:“他小子白吃了黄家沟二十年大粑粑(饼子)!当初俺就
说,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骨头上,老亮哥不信。这会怎么样?听说把老头子给气跑
了!……”
    有人出来阻止:“小点声儿,叫人家听见多不好!”
    “听见就听见,不看着老亮哥的面子,叫他在黄家沟过不安稳!”
    小和一边儿往人群外面挤,一边儿拉长腔道:“穷昨晚啥?吃饱撑的不是!有
本事你开木匠铺!有本事你找当官的走后门!合理合法,正大光明!要是俺开木匠
铺,打个镢扎要八角!”
    “你小子更狠!……”
    “狠?嘿嘿。无狠不丈夫!……”
    人们轰地笑起来:“这家伙,乱拉茶壶盖儿!”小和也不纠正也不笑,摇摇摆
摆朝外面走,口中念念有词:
    “五十年代那个人帮人哪,登格里格;
    六十年代那个人学人哪,登格里格愣;
    七十年代那个人整人哪,登格里格愣;
    八十年代那个,那个……”
    下边没词了。“登格里格……”一抬头看见了老木匠,吓得他扭头就跑。
    “和侄儿,你等等,等等!……”老木匠喊着。
    小和头也不回地逃去了。门口那些人也悄然而散。大街上只剩下老木匠孤伶伶
的一个人。太阳光把他影子歪斜地拉长在铺着石块的凸凹不平的街道上。他茫然地
站着,站了那么久,才一步一步往家里走。门口左手的砖墙上,就挂了一块炕桌大
小的方木牌。那木牌用各种广告色精心描画过,很象城里街头巷尾那些商业广告牌,
只是少幅美人画儿。左上角画着个圆圈,圈里写了两个半圆形的美术字:“黄记”。
木牌上方写着“为您服务”四个仿宋体大字,字下面配着曲曲折折的颇象外文码子
的汉语拼音字母。木牌的正中间打满了横横竖竖的格子,格子里填写着各种项目的
价钱。老木匠眼花,朝前凑了凑,仰起脸,眯起眼睛,依次看下来:
        捷克式大衣橱:250元;
        日本式双人床:185元;
        三扇门立柜:190元;
        打镢扎:0.2元;
        换镰柄:0.5元;
        勒风箱:1元;
        小桌凳:0.8元;
    其他项目,量料量工而定,价钱合理,技术先进,实行三包,欢迎光临!
    老木匠想摘下那木牌,可那木牌的挂钩是用铁丝扭在墙缝间的大铁钉上的,怎
么也搞不下来。埋得很久很久的一腔怒气,藏得很深很深的一腔痛苦,终于象火山
一样爆发了。都说老实人发火儿,天老爷挡不住,可真是!老木匠双手把定木牌的
两边,眼珠子瞪得充血,“嗨”地一声将木牌扭动起来。这双拉过五十年大锯却无
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大手呵,在那暴起的青筋上面到底凝结了多少力量!木牌被扭动
了一圈又一圈,三股合在一起有指头粗的铁丝发出“吱吱”的响声。那些离散而去
的乡邻们,不知什么时候又回聚而来,站在老木匠身后稍远的地方看着他。
    “嗨!吱——,嗨!吱——”
    人们都被老木匠的举动惊呆了,谁也不敢说出一句话。
    “嗨!吱——,嗨!吱——”
    多么结实呀!老木匠冒汗了,胳膊担得酸疼了,可他不肯住手,扭啊,扭啊。
终于铁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木牌扭下了。他站着喘了一会儿,然后一步步走进院
子里。
    “秀川!”他吼叫着。
    秀枝出来了!眼圈儿通红。她哭过。
    “爹……”
    “你……哥呢?”
    “……”秀枝委屈地看看屋里。
    “秀川!”老木匠又吼了一声。
    屋里依然没有动静。
    老木匠颤颤抖抖举起那木牌,用尽平生力量朝屋门上摔去。站在门口的秀枝吓
得“哇”地惊叫了一声。躲闪来不及了,木牌的一角擦过她的左额角,落到风门上。
玻璃碎了,秀枝捂住额角的指缝间渗出了血,木牌在一边,只是裂开了一条缝儿。
    老木匠呆了,也似乎清醒了:“我这是怎了呢?疯了么?疯了么?……”他在
心里问自己。他看到了满地亮晶晶的玻璃渣儿,看到了秀枝淌下脸腮的鲜红鲜红的
血。他想走过去,抱住心爱的女儿放声大哭一场。他想对女儿说:“爹的不是,爹
的不是,爹对不起你,对不住你埋在地下的妈……”然而不行,脚下那么重,想迈
一步都抬不起来,头胀得很大,眼前飞着数不清的金星,这房子、这小院子摇晃起
来,渐渐变成混沌的一片,胸口也憋得厉害,透不过气来。一股热漉漉的东西涌上
喉头,吞下了。他支撑不住,要倒下……不,不!心里明白,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突然睁大眼睛,朝女儿惨然一笑,张开两只手臂,向前踉跄了两步,在惊魂未定
的女儿刚要上前扶住他的那一刹那间,沉重地倒下了……
    “爹!——”
    秀枝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看眼儿的人们涌进院子里,围住老木匠,七嘴八舌地喊着:
    “老亮哥!”
    “亮叔!”
    “师傅!”
    “亮爷爷!”
    老木匠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象是沉沉地睡去了,怎么喊也听不见了。
    小木匠这才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冲出来,扑在老木匠身边儿,双手抱起他的头,
喊着:“爹!……”
    依然没有回声。
    小木匠的脸顿时变得苍白,汗水雨点般地淌下额头。他抓起爹的手,手冰凉得
吓人,呼吸没有了,只剩下喉间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小木匠哭了。秀枝也哭了,兄妹俩你看我、我看你,慌得不知怎么办好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还不快找医生!”
    小木匠飞身而起,发疯般地冲出门去。一边跑,一边哭……
    唉,这个家呀,这座小院子!……
                               儿子在哪里
    毕竟是春天了。
    高山背坡的雪也化尽了。富宽上山砍柴米已经用不着穿那条又厚又笨的老棉裤
了。一个春天他从山上砍下来50万斤柴禾,硬是磨秃了两把新斧头。大忠开始在他
承包的八亩麦子地里拉锄头,冻了一冬天的泥土,真暄透呀!他敞开棉祆怀,一边
拉一边哼几句老京戏,东一处西一处,无数把锄头牵动着无数团泥尘,在绿地毯般
的原野上滚动。黄兴和小金子从东北捎信回来,说那儿还是冬天,新近还落了一场
雪。信是悄给大忠的,要他马上到那里去。干了两个月,他们每人已经挣了八百块。
真个犟大忠,说挣一千块他也不离开黄家沟!……
    生活就是这样艰难、这样乐观地向前走啊走。何必自寻烦恼?何必自取忧愁?
过了今天就是明天:贫穷也好,富有也罢,明天离你同等远近。木匠铺倒闭的那个
寒冷的黄昏,大家凑在一起唉声叹气,为明天的生计犯愁。可是今天不就是昨天的
明天么?人们都重新找到了各自不同的生存方式。古语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胶
东老乡说得更白: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野鸡。人生在世应该有这样的勇气:不管命
运安排在你前面的是幸福或是苦难,走上去承担它就是。
    老木匠承担得已经太多了。在他倒下去的一刹那间,心里什么都明白:留恋他
的草房小院子、他的女儿、他的斧头和锯,留恋给了他这么多苦难(也有欢乐)的
人世间。同时他又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倒下吧,放下这沉重的担子吧!我……再
也挑不动了……
    挑不动也得挑啊,为了你没成家的女儿,为了儿子开起来的这个木匠铺,为了
明天的日子。儿子走了,许是又到省城里去了。没告诉爹,没告诉妹,就在把住了
两个月医院的父亲接回家的当天晚上,拉开门悄悄地走了。什么都留给他们了。一
个多月过去了,不见信来,也不见人归。老木匠想儿子想得如痴如果。穿上皮袄就
落泪,听见电锯响也落泪。他不知问过邮递员多少次,问儿子有没有信来,也不知
到停车点等过多少回,常常从早晨站到黄昏,秀枝怎么拖也不肯回去。他逢人就唠
叨,说儿女对他多么孝顺,在医院里怎么给他端屎端尿;说儿子什么好东西都买给
他吃了,病床旁边那个小柜里总是塞得满满的;说医生、护士还有一块住院的老哥
们、老姐们怎么当着面夸他有福气,儿女双全,又都这么知道疼老人……
    “唉唉,是俺不对,不该那样对儿子,不该呀!俺老糊涂了,白活六十多岁。
孩子有不是,说说就是,怎么还用得着动肝火呀!再说,现时的人差不多都这样顾
钱,还能求儿子两样,这会儿俺想开了,年轻人有他们的路啊!儿子生俺的气了,
他走了,不愿意跟俺这老头子一起过了……”
    说着,又落泪。
    人们都惊讶而悲哀地发现,老木匠不再是过去那个老木匠了,他真的老了,人
老了,心也老了。儿子把他的魂儿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是个死而复生的人。他
对重新回到的这个世界感到格外温存,格外亲切。他的心境变得无限平和,象春天
湖里面的水。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多是在他童年、少年时期,而要改变这种性格往往
在垂暮之年。
    儿子又走了。他无法将这个木匠铺开下去。老木匠住院前卖出了头一批家具,
那是儿子设计、机器加工、他亲手安装起来的。乡下人从没见过这么新鲜漂亮的式
样,又有老木匠严丝台缝的手艺,自然出手容易。头一炮打响了,黄秀州木匠铺出
名了。订货的人蜂拥而来。那些到了好年龄的青年男女,宁肯不要公家木器厂的家
具,宁肯多花几十块钱,多跑几十里路,也得到黄家沟黄秀川木匠铺来,买一套结
婚的嫁妆。
    “哪个黄秀川?”有些做父母的老人问。
    “黄老亮的儿子!”
    “哦,知道知道,老亮师傅的手艺,那准错不了,鲁班的真传!”
    “鲁班早死几百辈子了!”
    “你们年轻不知道,黄老亮八岁就上终南山拜鲁班为师,其先鲁班不肯收……”
    “那是故事,说的是鲁班上终南山……”
    “不对,是真的!老亮上终南山!”
    “鲁班!”
    “老亮!”
    卖出头一批货就挣回三千块。小木匠红眼珠子了,爹住院期间,拼死拼活地干。
五分的料改成三分;家具后面该开榫的地方改用铁钉钉;木料不干也顾不得烘烤,
带湿上……
    第二批家具又出手了、那些天是木匠铺的鼎盛时期,大街上来运家具的汽车、
拖拉机、马车、手推车从早到晚来往不断。这些看上去很漂亮的家具,经过装车卸
车几折腾,又让大春的干风一吹,有的散了骨子,有的裂了缝。庄稼人只有结婚成
家才勒紧腰带置办一套新家具,一辈子的事儿,有的还要传给儿孙后代,又是好几
百块钱的大件子,实在不容易,自然是不肯罢休,就来找小木匠退货。小木匠不认
这壶酒钱,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出了门儿不管,这是买卖场上的规矩。买主们火
了,三五成群地串通一块儿,把那些损坏了的家具都拉回来,骂骂咧咧地搬进屋里、
院子里,人也赖着不走,要吃大户了!小木匠吓得连面都不敢照,秀枝又是个女孩
子,拿不出章程来,只得跑到医院去找爹。老木匠出院回来的那一天,尾巴已经甩
到大街上了……
    小木匠就这样走了。爹出面请了三桌大客给人家陪不是。当着众人的面,老木
匠惭愧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秀枝趁端莱的工夫,壮了壮胆子说了爹的意思:不想要
货的当场退钱;想要货的留下重修重做,保管大家满意。买主们见是这般诚心,火
气顿时消了,都说冲着老木匠,要货不退钱。散了席老木匠就去抓斧头,秀枝把住
他的手说:
    “爹,医生说你病还没好利索呢!”
    老木匠亲昵地摸着女儿的手,恳求说:“好孩子,让爹千一会吧,啊?摸着斧
子锯,心里有底,爹的病就好利索了。”
    秀枝松开了手。
    “怦,怦,怦……”
    大病后的老木匠,手下竟还是那么有力量。
    秀枝开了电锯,小心翼翼地锯开了头一块荒料。是哥教给她开电锯的。哥在的
时候她害怕,不敢动。哥走了,她不开谁开?……
    富宽来了:“师傅,俺来帮你忙了。干完这些活儿,俺还上山去砍柴禾。”
    大忠来了:“师傅,俺来帮你忙了。地里还冻着,麦子还锄不上呢。”
    秀川把挣来的钱全部留在家里,自己是空着口袋走的。老木匠把这些钱大半都
用在重修重做这些家具上。他对秀枝说:
    “剩下的钱留着。等给你哥捎去。他出门在外,没亲没故……”
    秀枝点点头,扭过身去,悄悄地抹眼泪。哥在哪儿呢?……
    毕竟是春天了。
    老木匠到停车点去接儿子,站了多半夭也不觉冷。急盼盼望来一辆班车,又失
望地送走了。儿子在哪儿呢?
    他拍打着驾驶室的窗口:“师傅,俺秀川没坐这班车?”
    “什么?”
    “秀川,俺儿,在外面做木匠营生……”
    留下笑声、骂声,留下滚滚的烟尘,车子跑开了。
    老木匠一天比一天消瘦,头发、胡子几乎全白了。六十几岁的人,看上去七十
还多。本来一开春就转好的老咳嗽病,今年也不见强。咳嗽得腰也弓下来,行走需
得拄拐杖。眸子里的光一天天暗淡下来,象雾蒙蒙的天空。只有在别人提起他儿子
的时候,才会突然迸发出明亮的火光来:
    “秀川?俺儿?在哪儿?”
    “就会回来的。”人们安慰他。
    “唉唉,是俺不对,不该那样对儿子,不该呀!……”话没说完,就又急急忙
忙点着拐杖朝东南走,到停车点去了。不管刮风或是下雨,谁也阻拦不住。
    日子一天天然下去,忧伤的云霾始终遮掩着老木匠心中的太阳。木匠铺荒废了,
日子没人打算了。秀枝急得团团转,又担心哥在外面受罪,又担心爹会熬垮。没办
法,去把老姑姑搬来了。好个老姐姐,软话硬话,兄弟长、兄弟短,把老木匠劝说
了大半宿,还留下来陪他两三天。可就象中了邪,怎么劝也劝不过来。可怜的老木
匠啊,一提起儿子就眼泪汪汪,饭水也下不去了。老姐姐疼兄弟,心里煎熬得受不
了,拾掇拾掇回家了。走的时候嘱咐秀枝,看着爹点儿,别出事儿。秀枝扑进姑姑
怀里,哭成个泪人儿。
    一天大清早,老木匠接头班车落空了,却见车上走下来个陌生的乡下女子。这
女人五十开外,黑瘦脸儿,大脚片,头上蒙着条白毛巾,手里提个小包袱,一打上
眼就看得出是个外乡人(本地妇女是不蒙那白毛巾的)。那女人下了车,两只脚象
没地方搁似的,东转转,酉望望,老半天没挪出一步,显然是不知道往哪里去好。
老木匠一是看她作难,二是站着无聊,就走上去搭话:
    “大妹子,你?……”
    那女人忧虑不安的脸上机械地皱出些笑容来:“大哥,俺……唉——”显然有
话,只是不愿说出口来。
    老木匠不安起来:“你有啥难处?掉了东西了?让小偷掏包了?”
    女人苦笑着摇摇头:“没呢,大哥。俺……”
    “咳咳咳咳!……”他急得咳嗽起来。“嗨,有啥难处就说嘛,出门在外谁不
兴许用着谁?远乡亲、近乡亲都是穷乡亲,还客气个啥!”
    女人被说得动了心,鼓起勇气说:“大哥,俺跟你打听个人。”
    “谁?说吧!”老木匠用手指着周围的村子说,“这南庄北岭二十多岁往上的,
俺差不多都认得。”
    “他是个有名的老木匠。”
    “嘿,俺们这儿是木窝,多着呢!”
    “他是黄家沟人。”
    “哦,……”
    “他叫黄老亮。”
    “啊?……”老木匠愣了。她是谁呢?老黄家没有这么个外乡亲戚呀!……他
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女人,忽然觉得有些面熟,那眼睛、那鼻子象一个人,象
谁一时又悟不出来……
    “大哥,你认识他?”
    “噢,认识,认识……”老木匠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心里越发奇怪了。
    那女人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双手将小包袱擎到老木匠眼前:“大哥,托你把
这点东西捎给他。听说儿子惹他生气了,他病在医院里,俺庄户人家,没啥金贵东
西,托人到东北买了点人参,给他泡酒喝。都说喝它长寿。他那样的好人活一百岁
也不多!大哥,你千万千万捎给他,你就说俺今生难报他的恩德,来世再报答他……”
说着,那女人流下泪来。
    “你……是谁?”
    “俺是个没有良心的母亲!”
    “母亲”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猛地将小包袱塞进老木匠怀里,
转身就走。
    什么都明白了。老木匠喊起来:“你等等!”
    她奔跑起来,放声大哭了。
    老木匠点着拐杖就追:“大妹子,你等等,俺就是黄老亮啊!……”
    她猛地站住了,也不再哭。她慢慢地转过身,通!跪倒在地。老木匠慌忙上前
去抉,可她怎么也不肯起来:
    “黄大哥,俺不是来找儿子的!儿子长大成人了,俺不再牵挂他,也不再想见
他。俺是来谢你恩德的。二十多年,俺什么都打听清楚了。俺不知到这儿来过多少
回。儿子小时候,想给他送点吃的、穿的,送几个钱上学念书,可俺只能在这儿站
着,猜想哪一座房子是儿子的家。俺不敢走进去,不敢登你家的门坎儿。俺是个有
罪的人哪!这一口是听说你病得挺重才来的,今生今世见你一面比什么都好。黄大
哥,儿子是你的,俺不是来找他的,真的不是!……”
    她又哭起来。
    老木匠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理解这个可怜女人的心。是的,作为一个母亲,她
曾经是有罪的。可她的罪已经赎完了。二十多年心里的折磨是难以忍受的,这样的
惩罚还不够么?现在,她有做母亲的资格了,能让她见到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可
是儿子走了……老木匠忽然觉得自己也有罪,觉得自己不如这个跪在地上的女人—
—儿子的母亲。这些年来,老实说他想到她的很少。即使想到了,也多是怨恨,少
有可怜。他甚至担心过,担心有一天她会找上门儿来,哭着闹着要儿子。他想过,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将和儿子、女儿,还有黄家沟的乡亲们一起将她赶走。而她,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她来过,来过许多次,竟然不肯进村,不肯进他的家门。今儿
个她来了,不是要领走儿子,是来报思报德的。天有眼,地有心,思德在哪儿!……
老木匠的心颤抖了。他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人都有罪。有的人罪重,有的人罪轻;
有的人罪在行为上,有的人罪在心里面。谁心里有罪,谁自己知道……
    “大妹子,快起来!咱们……回家去!”
    老木匠双手把她扶起来。然而她不肯去。
    “去!咋不去?儿子的家,又不是两厢旁人,往后,咱们是亲戚啦!”老木匠
温和地笑着说。
    她终于犹豫地挪动了脚步。
    老木匠拄着拐棍在前面引路。他积满悲伤的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
到底没有白等,儿子没接来,接来他的母亲。哦,往后别叫大妹子,叫亲家!……
    老木匠把秀川妈接回家来的消息,没半天的工夫就传出去好几个村子。睡前饭
后,家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嗨!在世为人,能做到老亮这个样子,就算是不容易了!”
    老亮待秀川妈当高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愧疚和对儿子的思念。
第二天秀川妈要走,他从银行里取回那两千块钱给她。她怎么肯收呢!
    “黄大哥,俺成什么人了?”
    “亲家,这是儿子挣的钱,你当妈的该花!”
    秀川妈双手捂住脸,又哭了。
    秀枝在一边儿帮着爹说话:“大妈,俺哥走的时候说了,这钱存银行里留给你。”
她撒了个谎,脸都红了。
    老木匠说:“亲家,儿子是这么说的。你要不收下,他回来俺要落埋怨的。”
    推来推去推不出去,秀川妈收下了:“也好,留给他们结婚吧!”
    老木匠和女儿把秀川妈送到停车点。上车前,老木匠说:“等儿子回来,俺让
他再去接你来。”
    自那以后,人们发现老木匠的心境好多了。脸上偶尔露出些淡淡的笑容来,眸
子里有了光亮。木匠铺里又响起了“呼呼”的敲打声和小电锯的呐喊声……
    深夜,在女儿睡了的时候,老木匠屋里的灯悄悄地亮了。他从箱子底下拿出那
尊格木雕刻的斑剥碎裂的鲁师傅,恭恭敬敬地放在小炕桌上,长时间出神地凝望着,
心里说着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从很多日子以前开始,他就悄悄地这样做了……
    儿子还没有音信。
                               明天的故事
    有人说小木匠在城里又发了大财,林局长招他做养老女婿了;
    有人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林局长门坎儿也不让小木匠进了,他家具打足了,
不再用小木匠卖力气了;
    有人说林局长下台了,小木匠又靠上了另外一个李科长,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工
头,动嘴不动手,一个月能挣一百来块;
    有人说小木匠又宿澡堂子,又当临时工挣“豆西拉”(1.76元)了;
    有人传得更吓人,说小木匠让电锯截断了一只胳膊,不敢再回黄家沟,怕老木
匠不肯收留他。前两天还有人来告诉老木匠,说他亲眼见过小木匠,如今他在城里
租了一间房子,开了个家具修理部,买卖挺好。小木匠反对那个人说,他不重新干
出个样儿来,不回来见爹和妹,不回来见黄家沟的父老乡亲。看样子挺难过,说着
说着就哭了……
    现在听了这些传说,老木匠似乎不那么激动,只是默默地毫不动摇地做着心里
想做的事。他花高价上市场买来上等的好楸木,给儿女们打结婚的箱柜。没雕龙,
没刻凤,老古样子儿女们看不中,给他们打捷克式的,嫌木面粗,上上下下用手掌
磨过三遍。秀枝想哥,常常流着眼泪问爹:“俺哥还能回来么?”老木匠笑着安慰
女儿:“傻孩子,不回来他能上哪儿去?别看天底下这么大,离了黄家沟,没他立
脚的地场!”
    小木匠一手开起来又毁掉的木匠铺,渐渐恢复了生机。买不到木料就承包外料,
打箱打柜,做门做窗……虽说不能发财,却也买卖兴隆。活儿多得做不完,老木匠
又想到了富宽。富宽说:
    “师傅,俺老了,干一辈子也是个撸生①木匠。让俺刚下高中的老三跟你学个
徒吧!”
    ①手艺不到家。
    老木匠想了想,一拍大腿说:“好,死前俺再收这个徒弟!可千万别象他老子
那样笨。今儿晚上你领他来,别吃饭,让秀枝炒几个菜,喝点酒,咱讲几段鲁师爷
的故事给他听……”
    富宽说:“今儿晚上大侄子能回来该有多好!”老木匠抬起头,望着高远的天
空,喃喃自语道:“秀川,回来吧……”
    哦,这个家,这座小院子,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呢?明天的故事谁来讲下去?……
                                       1981年8月——1983年5月于威海
                                     (原载《文汇》月刊198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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